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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七,驚蟄。
“我是前年三月初來的,”楚淩風對著一麵紗布著,“我來的時候帶了十口人,五十頭牛羊,最後用一丁點錢在這裏蓋了間客棧。”
楚淩風偏過腦袋去望窗外,外邊藍白雲,靜謐萬分,遠處黃沙似海,隨風亂舞,如吞蛇。
“嘿,”他眼睛不知道在看什麼,但好像不必看也能曉得紗布後麵不會有人一樣,像自言自語,“其實我很喜歡老家門前的那片池塘的,你要是有機會回去的話,就告訴阿爹,叫他把池塘邊上種滿桃花吧。”
“別人總笑我瘋癲,”楚淩風瞥了一眼站在門口的那個年輕人,繼續對著紗布,“其實不是我瘋癲,是有人讓我瘋癲。”
楚淩風又打量了那人一次,這是個中原人罷,別一口長劍,劍柄卻幹淨的像新裝上去的一樣。那身行頭,卻更別提尖酸刻薄的話了,隻能用下等來形容。
楚淩風理弄自己那早就破爛不已的翻雲袍,“住店呢?還是找活?住店的話翻了牌子就能住了。找活的話嘛最近也沒有什麼活呢。”
那人又往裏麵走了一步,就像過往的人一樣,楚淩風閉上眼睛都能想到,那人放下了包裹,隨後放下了長劍,最後在桌子對麵望著他。
“子,喝酒嗎?”楚淩風從腳邊拿起一壇酒,用力一擲,竟恰巧擲到了對麵的桌上,連一滴酒都沒灑出來。
“店家可有吃的?”
“有的,牛肉羊肉,五十文一兩,酒水另算、飯菜另算。”
那人埋下頭,伸手在懷裏摸了摸,終於掏出塊碎銀來。
“我不要羊肉,就弄半斤牛肉吧,”那人抬眸看了楚淩風一眼,發現楚淩風也在看他,“不知道,我這些錢夠不夠住店了。”
“夠,”楚淩風起身往後屋走,“夠住半月了,但飯錢要另算的。”
我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麼要住那家店的,也許被掌櫃的武藝驚住了,也許是他身上有某種和我類似的東西。
其實他本該走掉的,就像現在這樣回到中原一樣,他武藝那麼高超,又憑什麼被這樣的黃沙埋沒了。其實我也覺得他該去收拾那些馬匪的,要是他一個人殺掉所有的馬匪,也是一大筆收入了。
那晚上,他有人要來,叫我自己早早休息。但是我睡不著,像我這樣的瘋子,平日裏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爬到屋頂去看星河。來這裏的第一晚我就去了,雖然知道大漠裏的晚上會很冷,可我也沒想到這裏竟會是如此的冷。
掌櫃沒有睡,很久之後我才了解到,他有睜著眼睡覺的習慣。那晚上,他就站在柵欄後麵,反複端詳著我的那把值三百文的新劍。
風一直吹,把門口的燈籠刮得呼呼作響,他就那樣站著,像睡著了一樣,也不在乎冷。
我聽見遠方的沙丘裏傳來了馬蹄聲,聲音越來越近,借著月色能看見十個蒙麵壯漢策馬過來。他們都別著西域彎刀,一手拉著韁繩一手舉著火把。
馬蹄聲更響了,在這安靜的大漠上仿佛打起了雷,風煙彌漫,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在這樣的沙塵中前行的,但很快,他們就到了柵欄的前麵。
四下裏霎時變得特別安靜了,連馬兒的鼻響都沒有。我隻覺得有什麼東西把我的咽喉扼住。
“這把劍能否比得上那把劍呢?”楚淩風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即使那些匪徒已到了自家柵欄的前麵。
他忽然想起那個哼唱《》的姑娘來;日前那姑娘曾出現過三次,求他去殺一個人。他不知道那個姑娘為什麼會哼這樣的曲,但這首詩確實是他喜歡的,他不光喜歡這首詩的意義,更想念曾經那個同樣哼唱此曲的姑娘。
“楚兄是否已經考慮好了呢?”騎在馬上的領頭人如是問,眼神卻流露出煞氣,然而楚淩風顯然不將他放於眼裏,隻自顧自的在看劍罷了。
“不過一把才打好的新劍,若是楚兄答應了,便是絕世寶劍也能得到,又有誰會和錢過不去呢?”那人又,手已按在了刀柄上。
這時候,楚淩風才回過神,瞧眼麵前這人,心底已是百般不耐。若是換了平日,他卻早叫他們滾蛋了,這回心有顧慮,也不知是在顧慮什麼。
“我上回已的明白,”楚淩風把玩那把長劍,就月光來回觀摩,卻不抬眼,“我已不再做那樣的買賣了,隻荒郊野嶺做個本生意,諸位還是不必再來了。”
畢,轉身就走,可卻聽到馬背上那人立時大喝了一聲“慢”,又聽道:“楚兄若是不願做,卻又為何半夜等候於此?”
楚淩風微微偏側身子,抱劍而立:“我隻是在看上的流星而已,無奈月光太盛,將滿繁星都蓋住了,什麼都沒看見,隻能看劍罷了。”
“不知,兄台是否還在為那件事懊惱?”
“不懊惱,人已經死了,便是活著的人再如何拚命也無法挽救,又何必去為死人懊惱呢?”
突然間,他們都戛然而止,好像在回味這道話語似的。其實這是沒有意義的話,人當然死掉了,可活著的人,或多或少,心中還留有那人的餘香,每每一嗅,又是繞指柔,得不到,拋不去。
“哦,對了,”楚淩風忽轉過身子,微風中,長發翻飛,“你去幫我做件事可好?”
“唉,”那馬匪將手從刀柄上鬆開,哀歎一聲,“楚兄講罷。”
“是這樣的,日前有個姑娘來找過我,他要你手下某一人的首級,我方才突然想起來了,隻是不知道你願不願給我。”
“嗯?”馬匪忽然拔刀,卻隻見一道殘影掠過去,他雖然知道楚淩風的劍快,卻不曾料到會是這麼快。
就像黑夜降臨時,黑暗吞噬了大地一般。手起,劍光一閃,手落,劍光歸隱。
等到馬匪頭子看清楚時,楚淩風早回到原地了,就好像他從來沒有走過似的。依舊站在陰影裏,隻是垂下的手掌正抓著某個人的頭發,一顆頭顱吊在那裏,鮮血滴落了一地,把沙石都浸潤了。
“楚兄,你要知道,你是逃不掉的,”馬匪頭子將刀收了回去,“因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群人的江湖也好,一個人的江湖也罷,都是江湖。是江湖,就有恩怨。殺人償命,經地義。我們尚無回頭路了,何況你呢。”
他完便調轉馬頭走了,身後的人也一齊消失在了風塵裏,月光下,隻有一匹駿馬還停在原地,馬背上那人形立著好久,終於被風刮倒,重重地從馬背上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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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七,夏至。
我當時已經開始習慣這裏了,並不覺得苦,隻是冬冷夏熱,遍地黃沙,更無管弦。我幼時曾有幸跟某個儒學家學過詩書,雖然我也不曉得掌櫃是否喜歡這一套,但每每和他對坐著喝酒時,就會被他那自帶的文雅氣息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