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此時,非改革新黨一派,正值青黃不接,歐陽修修亭子去了,司馬光砸缸……不,碼字去了,其他等等,有名無名的,也都到各地劃水去了。蘇軾再調,很可能調回中央。
而以他的出身、資曆、政績、名聲,這一回來,不多久,大概就能接過非改的棒子,然後高舉反改大旗。
對於新黨來說,這能忍?
絕逼不能忍啊!
我們已經幹掉了那麼多人,而且代價也不小,絕不是為了掃清位置好讓你站出來,凝聚人氣,登高一呼,然後同樣喊一聲“幹T丫的!”而把我們都掃進垃圾堆裏去的。
這可能麼?
再者,老皇帝似乎也說過,這是未來的宰相人才,我給下麵留著。宰相?算算年歲,也差不多了呀,暫時宰相肯定是幹不了,但進入小內閣,任個副宰相……
於是,“智者見於未萌”,一場針對蘇書記而去的陰謀大網,就此展開了……
不久之後,蘇軾以諷刺朝政、毀謗君相的罪名,被係入獄,這便是曆史上相當有名的“烏台詩案”。
“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他弟弟蘇轍的一句話,道出個中關鍵。什麼名?不是文名,更不是寫詩的詩名,而是“宰相之才,朝野之望。”
結果便是,蘇軾,就這般倒在登閣前的那一步上。
這之後,經曆九死一生、險死還生,吃了一段時間的窩窩頭飯後,前蘇書記終於得見天日了,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
團練副使其實不是官。
就好像大宋開國之初,宋太祖趙匡胤打下南唐,把南唐後主李煜封為“違命侯”一樣,侯爺是假,“違命”是真,此際,對於蘇軾來說,副使是假,團練,不,拉練是真。
用後世的話來說,勞動改造是也。
既然是勞動改造,薪水肯定是沒有的,既然是勞動改造,住房肯定也是沒有的。
自力更生嘛!
都給你提供了,食住無憂了,還談什麼勞動,還談什麼改造?
所以蘇軾一家大小十餘口來到黃州,麵對的便是這麼一種情況。無食,無住,無錢,無任何收入來源。——其中困窘,不必詳述,因為那太令人心酸。
更何況,此前的蘇軾,不是一般人,而是蘇書記啊!是名動天下的蘇大人啊!
這前後的境況之差,何異於天壤之別!
後由蘇軾老友馬夢得出麵,為蘇軾求得州府東門外過去軍隊的故營地數十畝,自行開墾。注意,是東門外!不是西門外,不是南門外,也不是北門外!
為什麼特意強調這一點?
因為一個曠古絕今的名號,就將在這裏誕生。
就在躬耕期間,蘇軾寫了一首組詩,命名為《東坡八首》,東坡,東門外的坡地。
一
廢壘無人顧,頹垣滿蓬蒿。誰能捐筋力,歲晚不償勞。獨有孤旅人,天窮無所逃。端來拾瓦礫,歲旱土不膏。崎嶇草棘中,欲刮一寸毛。喟然釋耒歎,我廩何時高?
對曾經的蘇書記來說,勞動,是很辛苦的。
更何況,這不是普通的荒地,而是軍隊駐紮過的營地,板實的地,遍是瓦礫以及荊棘,一天幹到晚,也看不到有什麼成果,但是沒辦法,“天窮無所逃”。
有塊地給你已經很不錯了,你還能奢望什麼呢?
然而,骨子裏,蘇書記是一個很驕傲的人,驕傲,使他樂觀,也強迫他樂觀,讓他不能容忍被外界的困境所打倒。“別低頭,皇冠會掉,別流淚,賤人會笑。”
後世,有句話是這麼說的。
蘇軾不知道這話,但他,用自己的行動在詮釋著這話,用自己的骨頭,在支撐著這話。
二
荒田雖浪莽,高庳各有適。下隰種粳稌,東原蒔棗栗。江南有蜀士,桑果已許乞。好竹不難栽,但恐鞭橫逸。仍須卜佳處,規以安我室。家僮燒枯草,走報暗井出。一飽未敢期,瓢飲已可必。
這荒地雖差,但還是可以有適當安排的。
低窪的地方,可以種稻種麥,高坡之上,則可以種些棗樹栗子樹。江南有老鄉,已經答應送我點桑苗了,我還想栽點竹子,但就怕竹根在地下四處亂長。
此處還要找個較好的地方,起個房子。
小僮燒荒草,發現這地上居然還有一口老井。
哈哈,老天待我真是不薄,飽腹暫時還不敢說,但已經渴不著了,也不用辛苦地去遠處挑水了。
三
自昔有微泉,來從遠嶺背。穿城過聚落,流惡壯蓬艾。去為柯氏陂,十畝魚蝦會。歲旱泉亦竭,枯萍粘破塊。昨夜南山雲,雨到一犁外。泫然尋故瀆,知我理荒薈。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
這裏,遠處原有噴泉形成的小溪潺潺流過,但是一路肥了各種野草,小溪最終彙成一個小魚塘。此際,歲逢大旱,泉枯了,魚塘也幹裂了。
老天又來垂青我了,知道我在開荒,所以特地下了一場雨。
然後,我發現了什麼?
嫩綠的小芹菜呀!
隻是可惜,此時隻有寸把來長,它多久才能長大?
把小斑鳩肉切絲,蛋清拌勾,加上小芹菜段,配上相應的調料,再加點茱萸什麼的辣子,集鮮、香、脆、嫩、辣、爽於一體,哇,什麼時候才能吃上這道源自故鄉的美味呢?
四
種稻清明前,樂事我能數。毛空暗春澤,針水聞好語。分秧及初夏,漸喜風葉舉。月明看露上,一一珠垂縷。秋來霜穗重,顛倒相撐拄。但聞畦隴間,蚱蜢如風雨。新舂便入甑,玉粒照筐筥。我久食官倉,紅腐等泥土。行當知此味,口腹吾已許。
終於吃上自己親手種出來的東西!
真正的詩人,不是寫詩,而是把生活化成詩。於是在詩興大發的時候,把生活抖散開來就可以了,那就是詩。
一二三四,還有五六七八。
東坡八首。
朝朝夕夕,從開墾的東坡上走過,曾經的蘇軾,就這般漸漸地、一步一步地,走成了蘇東坡,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他開墾著荒地,荒地開墾著他,把一種健壯的、充沛的生命力量,一點點地聚集著,灌注到他的身體裏,灌注到他的精神上,灌注到他的靈魂之中。
於是就有了其間一係列的作品。
有了“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
有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有了“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也有了許廣陵當年看過,一看而即不忘的那兩首:
一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教分付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裏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二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兩首詞的詞牌,是一樣的,叫做《定風波》。
風波既定,自此之後,天上地下,也再沒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夠使他狼狽。他的骨頭可以被打斷,他的靈魂卻將一直屹立在天地之間。他的精神,就從這個時候開始,切入了名為“偉大者”的行列,被一代又一代的後來者,所仰望,所欣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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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老情剩、夜夢冰兩位盟主的推薦票支持。
其實我是打算寫八個人的,但是時間實在不夠,也不想把這一章斷開,弄成一二三四什麼的,也因此,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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