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奴眨了一下眼睛,稍低首,微抿薄唇,沒去看他:“我自有分寸。”言的局促。
這副情態被法海盡收眼底,也不管她是當真有分寸、還是僅隻敷衍之詞:“有分寸便好。”略頓,“時今徐施主已經成家、眼下又已立業,你便該盡早了斷人間俗緣,太上忘情、靜心修持,早日登仙。”
這通道理白卯奴自是深諳,可奈何情劫合該,她有時亦當局者迷、難以在領受了這通奧義的同時,真正做到得大歡喜大自在心:“可我時今走不了了。”抿唇抬眸,美麗絕倫的逼人麵孔掛著一層煢色,“因為我有了官人的孩子。”
定數如斯,一如當年事……
驟起的微微天風掠過不染纖塵的豆色僧袍,拂不去法海眉梢眼角周匝的那懷若者風範:“白蛇,你如此執迷,當心有朝一日害己又害人。”依舊是極平和的語氣,波瀾不驚間道出了她最初時的本相。
卯奴驚了一下,旋即緩緩神緒,挑起狹眉覆了如霜倨傲:“我如此愛著我家官人,又豈會害他?我一心修行,時今縱是深陷紅塵也隻會行善事、積功德。”
“嗬……”這話聽得法海委實想笑,最終化成含笑一歎,沉目穩聲,“天地萬物自有規律,一如日月晝夜交替不可亂卻。無論你出乎怎樣的本原,一旦破壞,後果不堪設想。”
不在一條道上的兩個人,大成道理永遠隻會讓另一方覺得不可理喻。白卯奴幽聲不屑,輾了薄訕氳開眼底兒:“身處有情世間,最難放下便是這‘情’。故我行所有事,正是順應這大規章!”
“乖張難馴!”法海一歎,“可你並非有情世間之物,又怎能順應有情世間的‘情’之規章?”
“姐姐!”幾乎貼著才落的語音,青青在這個時候邁步走來,隔著不太遠的距離喚了白卯奴一句。
她見姐姐與這禪師說話去了,半晌沒有回來。心裏放不下,便跟過來看看。
法海出乎下意識的回頭,在看到青青的一瞬間,似乎已然平靜大成了千百年來的麵目,登地有一閃而過的動容。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平靜禪心疏忽一下起了最本能的微動,這樣的情緒來時已不再是轟轟烈烈,隻是極和煦的、極溫存的。他克製住。
是時,一枕黃粱再現,一枕黃粱在夢裏……
便聽他頷首沉目,薄薄唇畔起了清風徐喃。因是不含一絲煙火情態,故而聽來,反倒錯覺那聲音該是黯然苦澀的:“一朝頓醒當年夢,方知恩愛轉頭空。”沒有起伏變化,像說給白卯奴聽的,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青青亦在一錯目間看到了法海。
未及她反應,法海轉身,已然邁步離開。
心念一牽,誠不知是被什麼情緒唆使的,青青忽然步色匆促的急繞到法海麵前,這樣將他截住:“大師留步!”
法海果然停住步子,沒有再走。
才落又起的悠悠天風裹挾著酥土的味道,隱隱芬香闖入鼻息,帶起仿佛極久遠之前的眷戀繾綣。青青微蹙娥眉,軟眸起霧,語氣柔和,卻是天真:“為什麼我看到大師,便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呢……”她皺著眉側了側首,邊思量著,“這種感覺說不出、道不明……很想哭、又似急又嗔。仿佛百感焦急,卻不知是為了什麼……”
碼頭前那一灘江湖之水,似是帶著顏色的。那些倒影在水麵的成簇花樹、淺藍晶天、如織白雲,似乎都並非隻是一個影,倒像是湖水自己的色彩。
法海一顆禪心沒有再起餘波,神緒平和,這樣的平和會令他歡喜。多少年過去,他已在輪回的大夢裏熟睡了幾多次、又醒來了幾多次。是真正修得了太上純青的大智慧和大愛、大歡喜心。
目視前方,口吻如素,緩緩的,一頓一停:“心如止水鑒常明,見盡人間萬物情。”不再多話,繞開青青,一步一離。
就著溶溶陽光透過樹梢篩灑下來的一層碎金,白青二姊妹的如雲墨發被染上一縷縷熒光般的華韻。
“姐姐。”青青眉心才展,便又微微蹙起,歪著腦袋,徐徐的,“這和尚好奇怪啊。”心下一縷莫名悸動疏忽而起,飄轉多時、繚繞難散。又終是散去了,隻剩下一些莫名的不解。
神緒縈索,白卯奴凝起明眸不語。也在這一瞬間,忽然覺得這位法海禪師身上,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可又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感覺,亦尋不到這個出處。
但也隻是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