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2:靜心寡念難出塵(一)(1 / 2)

公元三六九年,燕都鄴城人心惶惶。秦國圍燕勢如破竹,世人皆道,燕國國運已盡,不出一年鄴城怕是要易姓更主了。

茶寮裏,一片愁雲慘霧,連耍貧嘴的潑皮都噤了聲。

方才入秋,天氣並不寒冷。可店鋪角座茶歇的女子卻不合時節地披著長長的黑鬥篷,時不時還扯著篷帽遮臉。

多事的店小二趁著添茶的當頭,勾頭偷瞟女子半遮的臉,頓時嚇得猛退一步,手中一壺滾燙的開水差點驚落。

女子嗖地彈起身,雙手扯著篷帽把臉捂了個嚴實,隻露得一雙澄亮的眸子在外。那眸光如刃,盡是怨懟,她狠剜一眼店小二,茶錢都沒付就衝出了店。女子歪歪斜斜,橫衝直撞地七拐八彎。直到衝到木橋底下,她蹲跪在石板上,雙手捧水使勁洗麵。歇斯底裏一番,她緩緩抽開手來。秋水波光粼粼,午後陽光把水麵打磨成一麵偌大的明鏡……

“啊……”痛苦的呻吟啞在嗓子眼,低得幾近無聲,女子捧著頭,驚恐地睜大眸子,死死盯住水麵。左右臉頰的刺青倒映水麵,一橫一撇都清晰無比,倒影竟是反扣的“靜心寡念”四字。

“馬韻如……你個賤人!”嘶啞近乎無聲的咒罵隱沒在幽漆的秋水裏。女子撲著身子,雙手攪亂水麵,眼角淒淒全是淚。假死逃出涼宮後,她不知抓著花簪,戳花了多少麵銅鏡。

“貴妃娘娘訓誡,望姑娘牢記心底,好自為之。”當日老嬤嬤把她撂上東行的馬車,甩下的就是這句。

鬥篷都被水浸透了,冉兒才爬起身。她平靜地盯著水麵,遠遠看著,刺青變得模糊。她撫著曾經的月貌花容,唇角勾起一絲殘忍冷笑。她仰望蒼天,她不懂,上蒼為何如此薄待於她。同為絕色,張杞桑霸了司馬曦的心,又受盡苻堅的寵,如今已貴為一國之後,兒女雙全。馬韻如侍張天錫時早非完璧之身,卻照樣得盡寵愛,那個男人為了她竟甘負亂倫謀逆罵名。哪怕是早死的一一,竟也得慕容垂惦念一世,直恨得九兒咬牙切齒卻有苦難言。

而她呢?她永遠記得那個淒冷的夜,那個男人掀開錦衾,瞥見床單後的表情,震驚,暴怒,怨恨卻獨獨沒有憐惜。可她分明記得,那個男人也有似水柔情。他曾默默地站在書房窗前,盯著一枚斷玉簪發呆,那眼神……她苦笑,身為嫡妻的她從不曾擁有。她曾嫉妒過那個不知姓名的女子。

那是她今生唯一的一次姻緣。她暗自追悔過許多回,若是她當初不那麼矯情,花重金請青樓老鴇想想法子,或許就能順利糊弄過那夜。可惜啊,她那時還心懷少女情絲,總想著憑借美貌和柔情打動那個男人。

“苻融……”她揪著鬥篷,滴滴答答擰出水來。她接不了下句,那個曾是她丈夫的男人,如今在她心裏隻剩的一個名字。她曾恨他恨到牙癢,可是,也許是她今生恨的人太多太多,以至於到了此刻,她對他竟沒了恨,獨剩荒蕪的空。

倘若非得恨誰,她必是要恨那個早已掩埋黃土多年的卑鄙小人。“張祚……”她揪起鬥篷襟角一絲一寸地擰水。她使盡了渾身氣力,好似掐著的不是衣袍,而是那個男人的脖子。她最恨他,是他生生把她從千金公主重新打入十八層煉獄。他說,張重華疑她有假,他塞給她藥瓶,他教她下毒,他甚至霸了她的身子……那年,她不過十二歲啊。她還記得那藥粉慘白慘白,她的裙襟血紅血紅,她這輩子永遠忘不了那恥辱的一幕。她早該知,從她弑父失身那天起,就永生不得翻身……

是以,她才會莫名其妙地愛上了那個同樣永生不得翻身的男人吧。他們唯一的默契,便是……弑父。她拖著沉重的步子慢慢悠悠地爬著石階。她苦笑,哪怕頂著刺青,哪怕她恨不得鑽進地縫,她竟又冒著生命危險回了斷風崖。可惜,三月之約早過了,好幾個三月都過了,那個男人早不在了。

這幾年,她正如麵上的刺青所訓,當真是靜心了。不,她有怨,有恨,卻無可奈何。女人狠起來,真能折磨得人生不如死。馬韻如那個賤人,算準了她冉冉最大的本錢就是這張臉,毀了臉,她就永無翻身之日。當真如此,她拿著那個賤人假好心塞下的銀兩,穿梭於三國,這雙眼也曾勾過幾顆男人心,可麵巾一落,那些男人便落荒而逃,她從他們眼裏,隻看到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