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忽想起什麼,從懷裏摸出一吊新錢遞去,笑道:“我忘了給錢。”
看來……還真的是乞丐。少年搖搖頭:“都了不收你錢。”
“收下罷。”
那人笑道:“我明兒還來吃,總不能都不給。”
“……明兒不開張。你別等啦。”
“那後罷?”
安生突然煩躁起來,端了空碗回頭便走。
“殺人的血味兒,和殺畜生是不一樣的。”
安生愕然停步,回見那人仍是雙手跨膝踞於牆角,嘴角抿著一抹笑。
他不得不走回去,悄悄將手伸至腰後,握住藏於衣下的解腕尖刀,若浪人大聲叫嚷起來,他便沒機會殺進府裏了。
為了那撈什子大會,四方權貴雲集,城裏幾千名官差全出了城護衛,望川府隻剩下護院武師,當中還有大半跟著巡撫大人一起去了大會。
巡撫公子那畜生身邊之人,再不能像今這樣寡少。這是唯一的機會。
亮出尖刀,或許能教他別聲張?
浪人似乎讀出他的心思,早一步抬頭,笑道:“你認識唐老頭多久了?”
安生一愣,訥訥道:“兩……兩年罷。”
其實遠遠不到。算上兩人真正相處的這大半年,他知道有唐老頭、有這豆花兒攤子,以及美麗出塵,仙也似的青青姑娘,至多一年。就這麼承認自己與唐家父女其實一點也不熟,意外地令他感到挫折。
浪人笑著點頭:“過去我來此地,總會光顧唐老頭的豆花兒,他女兒這麼的時候……”
他蹲著往眉眼處一比:“我還抱過她。這幾年我甚少履跡江南,不想當年的女娃兒,都出落成大姑娘啦。他們父女倆都是你葬的罷?能不能帶我拈炷香?”
安生深吸了口氣,撫過心頭又被掀起的一片刺疼。
“在城南祠堂。你找管事的先生問問,他會帶你去。我……我今兒有點事。”完回頭便走。
“為了一名素昧平生、已然香消玉隕的女子,這麼做值得麼?”
浪人叫住了他,眸中精光暴綻,一字一句都如銅瓜鐵錘,重重敲上少年的心頭,帶著懾人威儀,直迫得安生無法喘息:“你是她的什麼人?是手足、是情人,還是尚未完婚的夫婿?你和唐老頭又是什麼關係,便要報仇雪恨,輪得到你麼?強自出頭,是想做英雄?唐老頭的女兒若還在世,她會希望你為了替她報仇,犧牲寶貴的性命?”
安生被浪人連珠炮似的一串急問,不由瞠目結舌,片刻才搖頭道:“我沒讀過書,隻會殺豬宰牛,你問的這些,我一個也回答不了。但這事無論誰來問我,再多問我幾萬幾千回,結果還是一樣的。我想為青青姑娘做這事了。我隻想……隻想討個公道。做不了這事,我一輩子睡不好覺。”
那人凜凜直視,見安生竟不心虛回避、反而益發堅定起來,冷冷道:“你的行為隻得一個字。知不知道是什麼?”
“……是‘蠢’罷?”安生苦笑:“以前在肉鋪,大東家常這麼我。”
他心知大東家對他是極好的。未滿師的學徒突然要走,決計拿不到白花花的六兩,就算剮了上檔也不值這麼多,通常是一頓棍子打將出去。
“你錯了。”
那人露齒一笑。安生這才注意到他話有種怪異的口音,腳上的長拗氈靴尖端微翹,怎麼看都不像江南道本地的。
“是‘俠’。你的付出不為自己、不求回報,不在意自己力量渺,微不足道,隻要是該做的事,犧牲性命也想完成,這就是‘行俠仗義’。”
那人正色道:“俠,是一種高貴的特質。它存在於你的血脈裏,終生奔流不息,在軟弱時給予力量,在迷惘時指引方向。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如此珍貴的賜之血,即使擁有,也無法靠娶妻生子將血脈延續下去。‘俠’是信念,俠之血脈,也隻能靠信念傳承。”
“俠……的信念?”
安生喃喃道。
“下間就有這麼一群人,為了捍衛這份珍貴的信念,也為掃除世上的不公不義,他們發誓不娶妻、不蔭子、不封爵、不蓄財,榮辱休止,身無長物,終生不渝地奉行這個‘俠’字,直到合眼。”
安生聽得迷茫起來,片刻才道:“你……你是這樣的人麼?”
“我是。若你願意,也能成為那樣的人。”
那人站起身來,安生才發現他生得高大修長,腰窄膀闊,柔軟的厚髯濃發迎風飄飄,襯與背後的大物,縱無金縷玉帶,仍有著難以言喻的肅穆威壓。
他將蒲扇一般的大手放在安生的肩膀上,眸中笑意溫煦:“你知道是誰讓我來的?”
安生茫然地搖搖頭。
“是城北肉鋪的大東家。”
浪人咧嘴一笑:“他有個可愛的學徒走了,不定要做傻事,怎麼也勸不下,心裏十分掛念。是他同我了唐老頭父女的冤屈,還這一年多來你往望川府外跑,隻吃一碗豆花兒就走人,隻為瞧唐老頭的閨女幾眼。東家沒見過你那麼傻的,喜歡便央人提親哪,他知你孤兒出身,給你準備了一筆錢,隻等你開口。”
安生一愣一愣,淚水忽如漲潮,突如其來地溢滿眼眶。
“你現在舞刀衝將進去,拚著性命不要,或可刺死那畜牲,然而賠上一條性命不,難保不牽連無辜人等。”
安生為之語塞。
“暗藏尖刀,身死酬仇,那是刺客的行止。刺客可以報仇雪恨,卻不能令正義伸張。”
那人瀟灑一笑,眸光豪烈起來,煥發著難以形容的熾烈光彩,令人胸中血沸:“能貫徹‘俠’之一字,濟弱鋤強、衡衛道的,是遊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