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遊俠兒(2 / 3)

官差們麵麵相覷,靜默了一會兒,突然爆出笑聲,個個捧著肚子前仰後俯,連李四聽著都不禁搖頭,嘴角微微上揚。

張三大笑道:“就你這出息,賣豆花兒最合適。還不快滾?”

安生忙不迭將破瓦片收拾好,挑著擔子回到樹下,被望川府的官差一鬧,一時也沒人敢光顧。

安生取了條破舊棉巾拭著滿頭臉的汗,不知不覺又停下動作,怔怔坐在樹下,回過神時左手已伸入筐底,握住預先藏好的解腕尖刀。

“就是今了”,安生心想:“青青姑娘,你在有靈,保佑我一定得手,讓我剜了那畜生的五髒六腑,開豬膛似的攤滿一檔,以告慰你們父女倆。”

他對官差了謊話,在城北李家的肉鋪裏,他從來都是最受器重的學徒,憑一把尖刀便能殺豬解牛。是青青姑娘不愛見血,每次光臨豆花兒攤前無論洗過幾次手,她總能嗅到淡淡的血味。

“不如我不殺豬了,來學……學做豆花兒吧?”

有一回,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問,完立刻低下頭,不敢看她俏麗的臉蛋。青青姑娘卻隻是把他那盅豆花兒擱邊上,笑道:“做豆花兒很辛苦的,掙不了幾個錢。你年紀輕,前程遠大,幹什麼都比這個強。”

如今他對自己當時的猶豫退縮,感到無比痛悔。如果那日自己在的話,如果自己勇敢些的話,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他不止一次如是想,然後自她受辱咬舌、濺得一屋是血的恐怖夢魘之中驚醒,帶著滿臉的汗漬淚水。

可惜人生無法重來。如果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不在意自己其貌不揚,即使青青姑娘隻當他是每來吃盅豆花兒、閑話家常的客人,死也要向她表明心意,那怕什麼都得不到……

殺人畢竟與殺豬不同,他原以為自己會膽怯,誰知事到臨頭,心底居然一片寂然。

正要取出裹刀的布包,瞥見不遠處的街角,一名裹著破舊鬥蓬,背著不知名物事的漢子,雙手抱胸蹲在牆邊,精亮的眸光直勾勾地瞅著自己一或飄著炭香的豆花兒甕。

那人已蹲在那兒三了,他才留意起這廝來。那人就像是走通了幾千裏的荒野,一如乞丐般醃臢,而且滿身風霜,透著不出的闌珊倦意。

在富饒的大城裏,乞丐可比窮鄉僻壤多。安生看過背草席、背鋪蓋,甚至背桌凳等家生的都有,但那人背的物事極怪,足有半人多高,輪廓像是塊長木板,總之十分厚重,外頭用粗布層層裹起,委實看不出是什麼。他該是餓了罷?安生如是想。

青青姑娘走了之後,他辭去肉鋪檔的差使,揣著東家給他的六兩銀,跟著唐老頭學了半年,直到唐老頭咽下最後一口氣,還是他替老人裹的草席掘的坑,一杯一杯地覆著土。

老人上門討女兒,被官差打得遍體鱗傷,能撐過半年,靠的約莫是心中那股子冤。

這大半年裏他們很少話,興許也不知該什麼,原本便隻是賣豆花兒的老人和買豆花兒的子兩個人,談不上熟稔。

唐老頭的活兒不簡單,當年他自己拜師做學徒,光浸黃豆磨煮豆漿就學了整整三年,更別提打鹽鹵,每一步都是心血和功夫;然而不知為何,安生硬在半年間學上了手,做得有模有樣。真是怪了,老人想,明明是個沒心眼的,也不上什麼分。

唐老頭從沒向他過一聲“謝謝”,像這樣的子,唐老頭見多了。個個都是為他那如花似玉的女兒而來,就算盅裏盛的是餿水豬食,照樣吃得有滋有味,當真糟蹋了他的好手藝……隻有他,在青青死後舍棄了能掙錢的肉鋪檔差使,來到他這苟延殘喘的垂死之人身邊,重執起浸煮黃豆的鍋鼎,耐著性子磨豆熬漿。

他們心裏想的是一件事,隻是都沒出口。

巡撫大人的公子喜歡吃豆花兒,人盡皆知,及至巡撫公子驚覺唐老頭居然有個標致的女兒之時,已然吃了他幾年的豆花兒。青青出事後,唐老頭被打了個半殘,望川府外便無人再賣這軟滑鮮潤的可口吃。

安生定了定神,動手調配了一盅熱騰騰的豆花兒,端到對街那人跟前:“你餓壞了罷?”

安生並未因為施舍人而顯出趾高氣昂的姿態,卑躬交代後事似的,帶著某種沉靜的覺悟和了然:“慢著吃,不收你錢。心燙口。”

那人雙手接過,舉盅朝他微微一敬,以調羹一匙一匙送入口中,閉目細辨滋味。

安生忽然覺得有趣:這人遠看像乞丐浪人,近看才發覺他一點也不髒,舉止溫文,隱有股不出的貴氣,眸裏精光懾人,毋須開口便能讓人生出敬畏,倒像是什麼微服出巡的大人物似的。

怪的是這樣出眾的氣質,與那身灰塵滿布、風霜曆曆的旅裝又無扞格,彷佛生來就該是這樣,絲毫不顯突兀。

漢子約莫四五十歲,也許實際更老些,留著滿臉落腮胡,卻非根根突出如硬戟的燕髭,胡根柔軟濃密,帶著綢緞似的潤澤。

近距離一瞧,其實大漢生得鼻梁挺直、下頷方正,配上旅裝密髯,平添幾許江湖氣息;刮去野人般的大部胡須,換上鎏金袍子玉扳指,真要是王公侯爵估計也有人信。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完,雙手奉還瓦盅,取出帕子輕按嘴角,拍去沾上胡子的些許殘羹。安生更覺得這麼做是對的:在人生將盡的當兒,他很高興自己親手烹調的最後一碗豆花兒給了一位知味之人,而非那些凶狠的官差。

“鹵打得好。”

半晌,浪人睜開眼睛,精光迫人的眸子裏似有一絲笑意,但口吻認真嚴肅,渾無半分輕佻。

“但豆花兒的鹽鹵勾得太過了,質地稍硬,還帶有一絲鹵水的苦味兒,殊為可惜。”

安生苦笑。

要不是此地與大門相距甚遠,語聲難及,他幾乎以為大漢是聽了官差的話才這麼的。

“明兒你試試勾薄些。都:‘豆腐新鮮鹵汁肥,一甌雋味趁朝暉。’口感過硬,可惜了你這輕易不泄的好鹵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