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四目相對,旋即又一次不約而同的微笑起來。顯然的,不點自通的默契氤氳在心裏。
說了這樣久的話,法度和普雅也都覺的有些口幹,便權且靜默了言語,品起盞中花茶。茶湯入口,順著喉嚨綿延下去的同時,周身都是一輕盈。
“有什麼打算?”心念又轉,普雅有意無意的這樣問道。
法度的心念從來堅定,信念也從來未消:“師命如山。”他頷首,“莫說是師父的囑托,便是發乎我自己的意願,也一定會為後人留下該有的積蓄、為我佛貢獻出合該的力量。”言外之意,他不會放棄尋找進入神山聖地的辦法,不會放棄尋找藏經洞,更不會放棄他那一份為了師父的那一承諾、以及自己本心意願的如山使命。
聽他這樣回答,普雅忽而不知道自己是該做如何的感想。方才的她是被湮遠的故事給迷的衝昏了頭腦,現下不得不直白的透過這故事的背後,去窺探其本質;更不得不重新審視起法度這個原來她一直都不了解的人:“你留在臨昌,其實是甘願的,就是因為這個?”不過她還是很感念,也很動容。因為法度願意信任她,不願欺瞞她的把真相說了出來、也在同時暴露了他自己那段興許本打算一直隱藏的秘密。
“不全是。”法度聲色未變。
“嗯?”普雅蹙眉微詫,忽起了一抹玩心,饒有興趣的聽聽他究竟是怎麼個“不全是”!
法度籲了口氣,將身子向後微微的靠了一靠,緩解了一下有些發僵的坐姿:“我一向隨緣修行。”口吻滿是淡然,還有些滄桑浸染後常人無法企及的厚重沉澱,“緣份來臨,我自然不逃避。所以我留下,倒顯得何其順勢了!”尾聲一沉。
如果這樣的話是旁人說出來的,普雅一定嗤之以鼻認為他浮虛的很!如果是在之前與法度不甚了解的時候,普雅也會將信將疑、亦或者幹脆不屑一顧。她就是這樣直爽熱辣的性子,是大漠兒女骨子裏的一份真性情,所以她討厭文鄒鄒深意跌宕的東西,那些東西在她眼裏怕都不是深意,怕隻成了故作。
可法度是個例外,且眼下法度無論說什麼她都不由自主的相信、不由自主的極下意識的去探尋。
“原來是這樣。”心思飄曳,普雅斂了眸子,纖長的羽睫晃晃的無風自動,同時心念又一宕伏,“那當你完成了身負的任務、亦或者是終究不能完成任務呢……你又會做何打算?”心中起了一陣異樣的感覺,說不上是不解還是期許。似乎是在期許,隱隱的,期許眼前這個絕了塵滓、出離俗世的翩翩遊僧會對自己說,他會留下來……
可法度的回答,其實並沒有出乎普雅的意料,這個問題其實都不需多問:“向著西走,向著佛走。”他淡然,內心規整無痕。可是此刻很奇怪的,就在那抬首轉目極自然的觸及普雅麵目,觸及那張含著最真摯的期待、最純淨的動容的麵目的同時,他淨無波瀾的心起了一陣恍惚,微微的……很快又收住。
普雅抿唇巧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外表冷靜平和、內心突忽浮動如火。
她想,她是對他有了眷戀和不舍,畢竟他們之間尚有些近於漢地所說“一見如故”的默契,畢竟他們之間的相處也已有了些時日。人對舊人舊物,總歸會有著不舍和眷戀,這是很作弄的感情。
“這麼富貴溫柔的綠洲林泉……”普雅將綿長的發絲在指間打著轉兒,抬眸顧盼時神光裏蕩了清淺的俏皮,還有些微微的嬌媚,“你還舍得有朝一日,再離開麼?”雖然她問的雲淡風輕,但這其實是她內心深處的一種期許。可她有她的矜持,一些事情她不便於直接說出來,不便於直接告訴法度,她想他留下來,留在臨昌,留在她的身邊。
惶然一下,普雅驚覺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發生了改變?她以前從不是這樣的,可現在卻學會了委婉言語、兜轉圈子……這漢人的一套細膩陣仗,居然在她這個大漠女兒的身上表現的如此昭昭!
法度又把心緒定了一定,穩穩放下手中的茶盞,錯開與普雅交彙一處的目光:“佛法浩瀚,眾生當雖阻山川、不替供養。”微揚首,眼底深處有幻似優曇婆羅花的影子坦緩不驚的綻放,聲息比之先前更為堅韌,“任何人、或任何事,都阻礙不了我轉山轉水尋禪禮佛的心,那是比之磐石更要堅硬、比之懸崖之上深深紮根崖壁的蒼鬆更要韌定的心!”隨著感情的一層層遞近,口吻也一點點沉澱。
他的神容是那樣的殊勝與莊嚴,那無形的氣場流動時交彙起彌深的陣仗。瞬間,溶溶暖光中的法度仿佛一下子就躍出了塵世,穿過煙霧直擊青冥、站在了笙歌談笑梵音如潮的水雲之巔!是那樣的聖潔,無比的莊重、無匹的感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