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杯中酒漿溢出,濕了衣衫下擺,他仍渾然不覺,側耳聆聽: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便是那些美姬侍者,連同軟香在內,也都靜寂無聲,甚至未曾發現劉備濡濕的下擺: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董真漸轉激昂,隱有金戈之聲: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煊赫大梁城。”
室外狂風怒吼,室內恍惚刀光劍影,數百年前那縱橫俠氣,仿佛借著詞句在眼前重現: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任你風吹浪打,我自巍然不動,那所有愛恨離愁,功名利祿,不過是百年彈指,滄桑意氣,在字句間輕輕吐出:
“誰能書閤下,白首太玄經。”
嗆啷,是劉備手中的耳杯,失手落在了地下。恰在此時,一道閃電掠過天際,屋脊上滾過轟隆隆的雷聲。
劉備俯身去拾,抬頭卻碰上董真明澈的雙目,遂笑道:“無他,為雷所驚耳。”
好熟悉的話語!
董真倒吸一口冷氣,這一次是真正的呆住了。
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杯中的灑漿,燭火下清碧盈盈,散發出青梅的新澀香氣。
雨,終於在雷電交加之中,劈頭蓋臉地傾潑下來。
酒過數巡,到最後連劉備都有些說話含糊不清,龐統更是早就滾落到了案幾之側,呼呼大睡。董真強撐起精神來,卻也有些東倒西歪,隻到楊虎頭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使君!主君來之前,女君曾有言,若是主君有了醉意,便由虎頭送回離雲別館。”
劉備努力睜開眼睛,勸道:“我府中客房甚多,誠之看樣子有些醉了,這風雨之夜,縱然有我的令牌可以出城,但這麼遠再回別館,恐怕路上顛簸反而不便,不如就在我處歇息,明日清晨再回別館不遲。”
“使君雖是好意,但若女君明日怪罪,還望使君定要幫虎頭多求求情。”
隻聽他的聲音,便知他此時定然苦著臉:“使君亦知道,我家女君馭下甚嚴,若是今晚未曾將主君帶回,隻怕……”
不知是否聯想到崔妙慧柳眉倒豎的模樣,劉備忍不住笑出聲來:“如此,便依虎頭之言。”
雷電大作,風雨交加,雨水如白索般嘩嘩地落下來,打得瓦楞啪啪作響,濺起無數朵大大小小的水花。盛宴已散,正堂空無一人,因了夜深雨大,府中大半都已歇息,許多地方都是漆黑一片,隻餘簷下幾盞綃燈,在雨氣之中暗暗搖紅。
董真在帳中徐徐睜開雙眼,深吸一口氣,但覺那清涼柔和的天一真氣,瞬間已經運轉到了四肢百骸之中,說不出的輕靈舒適。
她伸手敲了敲床板,篤、篤篤篤、篤篤,是楊虎頭他們熟悉的頻率。
楊虎頭壓低的聲音已傳進來:“主君!外麵並無異常,劉使君等人已在後院歇下,不過龐先生卻沒有離開,想來是與劉使君同榻抵足而眠。”
兩漢之時,君臣或是主公與謀士之間,往往會有促膝長談、同榻而眠的做法,以表示信賴和親近。即使是有家室姬妾的主公也不例外,何況劉備目前沒有妻室,好象連得寵些的正式姬妾都沒有。
但龐統與劉備已頗為熟悉,劉備實在不必用這種方式表達信任,想來就是這二人根本也未曾喝醉,是真正要促膝長談一番了。
她在心中思忖,帳幔一掀,卻是董嫻站在床前,遞過來一套緊身夜行衣。
董真這次前來,所帶的兩名護衛,有一名就是以董嫻所扮。董嫻名字文靜,本人卻是頗為壯實,當初也是出身武將之家,父兄戰敗獲罪,全家貶為庶人,又逢災荒之年,家人皆凍餓而死。董嫻幾經輾轉,進入織室為織奴,後來在銅雀之亂中成為董真的親信之一,這次一並逃到葭萌。
因了自幼習武,董嫻雖算不上什麼高手,卻也抵得過一個壯年男子,董真便令她扮作男妝,侍奉身邊。
對於這群董氏女,董真相信以崔妙慧之能,定然是仔細考校並調教後,才將她們帶來葭萌的,自然不會擔心她們泄露自己的身份。而且楊虎頭雖然忠直,畢竟是男子,有許多事多有不便,帶上董嫻就方便得多。
但在楊虎頭看來,覺得也再平常不過。世家子弟習慣姬妾服侍,令其男裝相隨也不是什麼稀奇。所以董嫻能貼身伺候,他並沒有疑心到董真身上去。
董真方才裝醉歇息,便是為了逃過劉備及手下人的注意,實則早就做好了要探勘一番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