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方雖是楊阿若身邊遊俠,但昔時曾出身士族,讀過許多經籍,又曆經滄桑,見識很廣,楊阿若才派他兄弟為董真效力的。他這番話說得很委婉,意思是說,這個人並不是受戰亂之苦的流民,應該是洛陽城中的無業遊民之列。朝廷素來對洛陽本土幸存之人,還是比較優厚的,即使是家貧無食,還可以到專門施粥的棚子領取一碗薄粥,而且眼下天氣還未到最惡劣的時候,這人卻奄奄待斃,並不是真正凍餓而死,或許是被人有意懲誡,平素不見得是什麼好人。
何況若是對方身染病症,董真近前探看時,自己不慎沾染,就更不值得了。
他卻不知道董真六識過人,尤其是耳力,次即目力。雖是驅馬從旁邊躍過,但分明已見其餘餓殍俱已僵直,唯此人四肢尚算柔軟,胸口微有起伏,更重要的是露出那人麵孔後,她看得清楚,心中吃驚,這才出聲詢問。
她雖是溫言相詢,但那小吏卻壓力倍增,其餘幾人更是丟下手頭活計,一起拜倒,由那小吏壯起膽子,戰戰兢兢道:“董君勿近,此人身染惡疾,凍餓交加,已是活不成了。下吏們擔心他傳播疫病,這才想將他一起拖走掩埋……”
董真似乎根本沒有聽他說話,甚至沒顧得上齊方的警告,搶步上前,便待從那小吏身後扶起那“餓殍”,但她所帶的隨從個個機警,哪裏還用她動手,趕緊上來兩人,也顧不上什麼疫病,將那“餓殍”拖到一邊。因看出董真有相救之意,便有人從懷中取出皮革酒囊,拔開塞子,捏開下巴,就往那“餓殍”口中灌了兩口。
那酒是早上出門前,由宅中的婢女在爐上溫好的。董真新收的這批輕俠勇士,昔日除了爭強鬥狠外,便是好酗酒擊劍為樂。因此董真厚待他們的另一個方式便是終日有酒漿供應,而且因天氣寒冷,這些酒漿還由婢女隨時幫著溫熱,但凡不當值者都可隨意飲用,隻不準酒醉鬧事。她給別院中的這些新收的輕俠勇士訂了十條禁令,其中之一便是酒醉鬧事者,便要割斷頭發逐出府去。
她雖一向言笑晏晏,禮賢下士的古風做得十足十,但昔日事跡這些人也都聽過,尤其是當初她一無所恃時,在洛陽錦裏的織坊那所宅子裏,便以“私藏刀具罪”,當場斬殺了一名來鬧事的惡少年。何況如今聲勢之盛?所以她雖是微笑著說出這條禁令,眾人卻心中凜然,齊聲應喏,無人敢違。
但是有酒癮大的,平常出門時,便以革囊負些熱酒,隨飲禦寒,沒想到此時卻派了用場。
酒漿原本就有驅寒之用,此時又是熱燙燙的,這一灌下去,那“餓殍”心腑間糾結的寒氣頓時被驅散了大半,喉頭發出“荷荷”的聲音,原本緊閉著的眼睛,也緩緩睜開一線。
先前隻是無邊無際的冷、黑、沉,仿佛整個人都陷身於黑夜的冰河之中,冰寒的感覺一絲絲滲入骨髓,在那裏剌紮、抽卷、糾纏,隻到消彌最後一抹溫暖的知覺。
絕望的神識之中,似乎有個聲音要呼救,然而想要叫卻叫不出聲,要拚命掙紮,但全身連頭發都無法動上一根。
他知道自己終究是要死了,可是就是不甘心,不甘心!
忽然,一股暖流從天而降,激得他周身大大一顫,那些早已仆俯在黑暗之中的生機,宛如冰原下的荒草,複又探出頭來。
那個聲音又在心底大聲叫喚:他要活過來!活過來!
他幾乎用了所有殘存的力量,撐開如山嶽般沉重的眼皮,一束溫暖明亮的光芒,直射入他的眼簾之中:
那是一個年輕美貌的郎君,著錦披裘,風姿雋秀,卻又那樣傲岸清正,宛若經霜長青的翠柏,又如傳說中昆侖仙圃的玉樹。
是仙人麼?身披這樣一身光芒,立於暈圈之中,耀目奪魄,華采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