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得飽,穿得暖,充滿鮮花和笑聲的盛世中華……”
孫訓珽喃喃重複了一遍,忽然沉默了。他總以為自己是了解她的,可每每這個時候,他又覺她很陌生。
她說的是中華,而不是大明。
也就是說,她認同的身份其實是華夏子民,而非大明臣民。
他想起山敏正之事,想起她一身素衣跪在宮門前,凍得嘴唇發紫卻神色平靜的畫麵來。
這一刻,他忽然有點明白,那一刻自己所受到的震撼,從她身上所感受到的力量是從何而來了。
立德立言立行,她在長達八九年的為官生涯中確立了自己的目標,並願為此付出生命。
一個女子,一個出生並不算太差,從小錦衣玉食的女子,在目睹了滿目的腐朽後,她將怯懦深深藏起,用羸弱的身體對抗著整個世界的敗壞,她要挑戰的哪裏是皇權?!
她要挑戰的是整個世界啊!
身為可聽政的勳貴,他比誰都清楚,這個王朝的腐敗已到了根子上。在他接手伯爵府前,上幾代人不知侵占了多少農田,他接手後,望著那些失去田地的軍戶與農民,雖可憐他們,可他卻不能將田地退還過去,隻能想法暗暗幫襯一把。
因為退還田地就動了整個勳貴集團的利益,這樣做等於自取滅亡。可眼下,這個女子卻要挑戰整個利益集團,而且她隻覺自己炎黃後裔,而不覺自己是大明臣民,如此之人,天子豈能不忌憚?!
她在挖天子統治臣民的根基,在與整個上層利益得利者作對!如此之人,怎能不令天子忌憚,怎能不令鄉紳朝臣痛恨?!
他沉默著,左弗亦望著他,誰都沒有再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孫訓珽望著左弗,一字一頓,堅定地道:“縱使前路滿是荊棘,我亦願為你做那個披荊斬棘的人!”
“你不怕嗎?以你的聰明,你該知道,這條路上的荊棘可能會要了你我的命。”
“怕?”
孫訓珽笑了起來,“我賺的錢十輩子都花不完,我已位封侯爵,世襲罔替,我已三十三歲,在我這一生中,我該擁有的都已經擁有了……”
他望著她,素來桀驁不馴的臉上溢出柔情,“在這三十三年裏,前半段我都在與惶恐對抗,在這後半段,我都在和自己過不去。日子過得太無聊了,其實我沒有那麼愛錢,隻是無聊罷了。”
他揚起唇,笑了起來,“若是下半生走上這樣一條路,你不覺很有趣嗎?”
“有趣?”
左弗揚眉,“這是要死人的。其實,我不想任何死,包括那些發反對我的人。生命終究是珍貴的,看著人命的消散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這就是你天真所在。你既讀史,便應知劉娥明明無呂後武瞾之毒,卻得到了一樣多的惡名。在這個以男子為主導的塵世,女子的生來就是有原罪的。
劉娥之錯便在於天真。她總以為雙手不染鮮血便可創出一個太平盛世,總以為不用將人殺死,她便能成第二個武瞾。
可惜,朝臣蒙騙了她,她以為她穿的是龍袍,她以為她祭的是天地,可老眼昏花,病入膏肓的她並沒發現龍袍是被改動過的,最後她滿足地死去,可依然成了世人嘴裏的笑柄。
雲舒,你要的世界靠溫情是無法融化的,這塵世容不下你的正義,你想要的大同,你想要的盛世,沒有白骨鋪就是無法成事的!你之弱點便是太重情,你心裏比誰都清楚明白,可常常不願去真正麵對。而你做不到的事,我卻可以做到!”
聲音陡然暈上了殺意,“誰擋殺誰!”
左弗望著他,望著這張曾經令自己恐懼的臉,心底竟溢出了感動。她垂下眼,將自己異樣的情緒掩藏,低聲道:“你這又是何苦?”
“這又是何苦?”
他伸手在她腦門上用力點了下,“我這一生什麼都有了,可卻少個疼我的人!”
“想疼你的人多了去了。”
她小聲嘀咕著,“睜眼說瞎話。”
“不是可心之人的疼惜於我來說隻是煩惱。”
他望著她,耳朵有些發紅,“可心之人的疼惜才是我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