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來得很快,左弗才剛剛躺好,便聽到了外麵山呼海嘯的呼聲。
沒多會兒,房門便是被推開,一身明黃色出現在門口。很快,那身影便來到了裏間,來到了她床上。
左弗睜開眼望了朱慈烺一眼,立刻又閉上了眼睛,一副賭氣的模樣。
朱慈烺也是一愣。
這嘴唇蒼白,臉色蠟黃,跟昨日頂撞自己時簡直完全兩個人。隻是那氣勢依然不弱,聖天子跟前,竟是連句好話都欠奉,膽子之大,一如往昔。
隻是……
這樣才是真實的她吧?
她本就脾性大,剛直得要命,昨日受了這等折辱,若有好臉色給自己看,自己倒要當心了。
畢竟左弗雖聰慧卻也不屑玩陰謀詭計。
想到這裏,他也不計較她的無禮,隻彎腰下來,伸出手想探下她的額頭。
左弗避開,直直望著他,道:“陛下是覺臣在裝病嗎?”
朱慈烺的手僵在半空中。
心思被點穿,總是有些尷尬。
隻是他也不是當年的嫩頭青,立刻就換上了溫和的臉,道:“這麼多年了,脾氣怎麼也不改改?氣性這麼大?”
“臣不敢。”
左弗嘴裏說著不敢,卻是翻了個身,隻留了個後腦勺給朱慈烺。
“弗兒,不可任性!”
左大友出來嗬斥道:“陛下跟前焉敢無禮?”
“陛下若覺我無禮,現在便摘了我腦袋去。免得日夜擔心受怕,生怕哪裏為民做主觸犯了天威落得個滿門抄斬。”
“你憑得心思怎就這多?”
朱慈烺坐了下來,將她拉扯過來,見她瞪著眼,眼裏隱隱含著淚,心莫名被刺了下。
他從未見她哭過,印象中,這還是第一次見她眼中含淚。望著她倔強的模樣,明明委屈地都要哭了,可卻還死死抑製著眼淚,心莫名就軟下來了。
伸手將她被角掖好,柔聲道:“牙齒和舌頭還有打架的時候,這君臣之間就更不同提了。怎麼?到現在還未消氣?外麵的百姓都在為你喊冤,鬧得朕灰頭土臉的,還不夠解氣?”
“本就是您不對!”
左弗瞪著眼,“民可載舟亦可覆舟,陛下的權威固然重要,可若是國法不維護,豈不是要亂套?那些勳貴子弟的惡行豈不是變相受到了鼓勵?隻因犯法者是皇後弟弟便可網開一麵,那麼百姓又該如何看待朝廷?!陛下!”
左弗忽然提高了聲音,“河山並非安然無恙,半匹江山依然在清韃手中,若失了民心,陛下又拿什麼去收複祖宗失地呢?!昔年清軍南下,在揚州屠了十萬人,陛下於危難中倉促登基,在皇城城樓勉勵諸民,那場景陛下可還記得?”
這是變相提醒朱慈烺了。
別忘了當年在皇宮門上說的話。
朱家的天下可亡,可漢家的天下不能滅!
本就是以失敗者,戴罪立功者的麵目出現在百姓眼裏的,現在才得了幾年安穩,就迫不及待地又要露出統治者的嘴臉了嗎?!
明朝是在漢人受盡屈辱的元朝上建立起來的。故而,立國近三百年,民間的民族主義十分盛行。故此,才有了天子禦國門,君王死社稷之說。
連你爹都以發覆麵,留下“諸錯皆他一人,莫傷百姓的話”了,難道,你比你爹還牛逼?
這話誅心到了極點!隻要不是傻子都聽得出來左弗的言外之音。如此不給天子麵子,如此直言不諱,左弗還當真是直臣啊!
一些跟隨而來的禦醫忍不住這樣想。
朱慈烺臉上陰晴不定,麵色有些發青。
他顯然沒想到,左弗會在這個檔口上提醒他,他當日說過的話。
左弗冷眼瞧著朱慈烺,望著他日漸成熟的臉不複當年的溫潤,心底便是越發痛恨。
昔年之語,鏗鏘有力,熱血沸騰。
那時的他,雖在倉促危難中即皇帝位,手段稚嫩,可卻尚存一絲熱血與純真。
而如今,他雖能掌控群臣,可當年的血已冷,心心念念的唯有千秋萬代的朱家王朝,甚至連打壓鄉紳的勇氣都沒有。
打壓鄉紳就意味著損害統治的根基。而他,明明在十七歲那年就看清了王朝的腐壞正是因此,可如今身為天下共主的他卻依然無勇氣去做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