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錦上添花好過雪中送炭(1 / 2)

守過睢陽的馮輯,守的艱苦卓絕慘絕人寰,睢陽依然失守,固不在險,在於德,他有切膚灼骨的體會,難怪他會心如死灰日損夜衰,難怪,他的宿命,在土地上,在最底層,無關廟堂爭鬥,無關朝代更迭的自強不息。

但今天的子謙,叫我刮目相看,不足四歲呀,可造之材。

可我六歲的時候,可是什麼也不知道的小白丁,卻用一把小鉛筆刀削紅薯皮,接著就和同伴們一起玩衝殺,那時我妹妹隻有三歲,跟在我們後麵跑,下坡的時候摔倒了,掛在脖子上的小刀貫穿她的嘴唇,我父親帶她去縫了好幾針,她摔倒的時候啊啊大哭,我的小腳奶奶正在拴馬柱下紡線,扔下紡車跑過去了,可我隻遠遠的看了她一眼,繼續往前衝。

小刀是我掛在她脖子上的,我隻會害她,從未幫過她,她隻會幫我,從未害過我。

想起從前,總是很難過,上天,請不要讓我再害她,哪怕是無心的,請不要讓我幫她,她會越來越好,她應該越來越好,她正在越來越好,因為莊子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讓她在自己的江湖裏遊刃有餘,不需要誰幫她遊。

上天,請讓我為她錦上添花就好,錦上添花遠遠好於雪中送炭,就像困頓於道旁相濡以沫,不如在各自的江湖裏自在相忘。

經過金光門的時候,有一名守衛衝他們眨了眨眼,臉上的笑,如清波即起即滅,原來是子頌呀。

馮子頌,披甲佩刀的夾在守衛之中,差點沒認出他來。

大唐的軍製之一,城防守衛由各村輪流當值,這也屬於必須的勞役之一,看來子頌被馮輯派來服勞役了。

“頌哥哥好威武呀。”子謙由衷讚歎。

子頌又眨了眨眼,然後就成了門洞裏的兵馬俑。

子謙坐在族長肩頭,不斷往後看,小孩終歸是小孩,很快被撲麵而來的長安震撼了,無論如何,這裏是國都長安,土胚房裏長大的小孩,哪裏知道,層層疊疊的樓閣,紅磚頂著青瓦,飛簷翹,窗花雕,石獸蹲,門庭闊,這幾經劫難的一切裏,冒出的依然是破敗的繁華之氣。

第一次進長安,也曾暈了好一陣。

而第一次進金城,跟著賣紅薯的父親,奇妙的瀝青路上,我聞著下水道的味道猛吸鼻子,好香,好神奇,我恐怕真是個傻瓜,永遠記得那奇特的味道,永遠記得天黑了還沒賣完的紅薯,永遠記得,人山人海的農貿市場旁,我不斷的問父親,年畫在哪?

天快黑了,碰到了我五伯父,他將我抱下架子車,放在他的自行車橫梁上回家,五伯父是個可憐的書呆子,眼睛近視了,推著自行車上坡,幾十裏的路,幾乎是推車走完了,而黑夜無異於糊在他眼睛上的一團黑紙,他深一腳淺一腳的,摸著回家。

我趴在車頭時睡時醒,做夢都想著貼年畫的牆有多好看,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有個詞叫宮殿,貼了年畫的家,就是我心裏的宮殿,我喜歡看牆上的年畫,那時候就那麼大,也就那麼大一點出息,結果還未遂。

一年又一年的未遂,我隻能跑進對門家裏去看年畫了,對門妮妮家好富裕呀,房頂是平整的樓板了,有個當電工的父親雖然也賣過紅薯,可我家的屋瓦上長了瓦鬆,瓦鬆呀,隻有它,灰不留秋的小塔,卻挺的筆直而神氣。

不知道父親什麼時候回的家,不知道五伯父為什麼永遠對著貼在炕牆上的舊報紙,瞅啊瞅。

不知道啊,他們的事,不知道土匪燒死了二伯父的父親,燒死了我爺爺的哥哥,不知道我爺爺為了讓他哥哥的兒子讀書,硬是讓自己學習優異的次子輟學回家。

但我知道,輟學的五伯父,是我爺爺最喜歡的兒子,沉默,厚道,每晚都會去我爺爺那裏坐一坐,可他心裏有一道永遠也邁不過的坎,就是那道貼著舊報紙的炕牆,我永遠記得,每一次跑進五伯父家裏,他的眼睛都貼在那些報紙上,看呀看,他邁不過去,他死的很早。

我爺爺哭的很厲害,他說:“你們都不如他。”

你們,包括我父親,也包括我二伯父三伯父,二伯父讀完了高中,我們這些小孩,莫名其妙,全都不喜歡他,如今,依然不喜歡。三伯父有幸讀完了大學,他用功讀書的勁頭,一點也不亞於馮輯坐爛了一坨炕席,他,讀書的時候吃了很多苦,死的也太早,沉默厚道,一如他的弟弟,我的五伯父。

五伯父,三伯父,我爺爺的次子,長子,都愛讀書。

這些從記憶深處湧出來的人和事,沒什麼意思,就是湧出來了。

我喜歡三伯父,三媽,最喜歡五伯父,還有五媽,五媽也死了,她烙的餅最香,比我媽烙的香,那裏是我小時候最愛跑去的地方,那裏,讓我的童年更像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