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才想起…自己已經結婚了。

望著新婚妻子的臉,他好久都沒回過神來。如此相熟的麵孔,此刻看著竟覺陌生。放佛屬於自己的私密領地,突然闖進了一個毫不相幹的人,頓生的逼仄感,令人排斥。

目光移動,從於寧的臉一路看到她搭放在腰際的手上,那枚原本屬於夏南母親的戒指,正在微亮中閃著刺眼的光。

蹙了下眉,他迅速轉開視線,翻身坐到床邊,背對著身後那一個從此將與他共同攜手麵對未來的伴侶。心中並無溫暖妥帖,卻有種空曠的悵然。

輕悄地披上睡袍,瞥視床上毫無反應的於寧,顧匪舉步邁過仍嬌豔綻放著的玫瑰花束,出了臥房。

他本想下樓喝水,行至樓梯口時卻又收住腳步,寂靜中望向走廊的另一端。佇立許久,又鬼使神差般走了過去。

推開夏南的房門,撲鼻的鬆節油氣味。安靜的房間,窗簾沒有合起,月光自外斜射,蒼白微茫映在空蕩蕩的床上。開了燈,少女的房間便完全落入眼底。

近兩年來,他已鮮少會進入她的房間,認為女孩子總需要自己的空間藏些不願示人的秘密。可此時,他忽然生出了一些窺探的好奇,想趁她不在仔細地打量一下這房裏的每處角落。

床尾搭著一條破抹布似的東西,拎起展開,他認出那是他多年以前就被她霸占,從此再未歸還的衣服,常見她在家中畫畫的時候套在身上。寬鬆的男士T恤,已被洗到質地稀鬆,純灰本色也因沾滿顏料而變得花裏胡哨。

將衣服湊到鼻下,化學顏料的獨特氣味,似乎還混雜著她慣用的芒果沐浴露的味道。熟悉的氣息,令顧匪不自禁地柔和了眸色。似乎隻要閉上眼,便會感到她站在麵前。

忍不住又聞了幾下,電光火石間驀然回神,他方才察覺自己正在做著一件多麼“猥瑣”的事,鄙夷地自罵兩聲後,將衣服放回了原位。

目光繼續搜尋…

靠近窗邊的牆角堆滿了畫具畫材,還有一隻像是快被撐爆的紙箱。打開箱蓋,當發現裏麵都是夏南已經完成的畫作時,顧匪頓時有點心虛的罪惡感――想起從前,不知她是對自己的畫技不滿意,還是嫌他沒有專業性眼光,她的畫,就算他再三要求,也從不肯讓他瞄上一眼。而現在,他似乎得到了一個偷窺的絕好機會。

將那些塗滿色調的畫紙撫平,捋順,再一張張地翻過去…

顧匪心底最初的那份期待與竊喜,慢慢地變為了錯愕、震驚、心痛與傷感。唇角淺噙的笑意,也越發僵澀。

某種情緒哽在心口,憋悶般的痛楚中,心跳漸失節奏。

這整整一箱的作品,足有四十幾幅。

而每一幅的內容…都是他。

夏南筆下的顧匪有著特定的模樣。

每一幅畫麵上的他,都是相同的白衣黑褲,而周遭環境卻幾乎都是五彩繽紛、精雕細琢到眼花繚亂的程度。這放佛是她獨特的繪畫風格――寥寥幾筆的中心人物,置身於色調繁複的大千世界,視覺飽滿的畫麵,透出的卻是深層的孤獨。

她與其他喜好刻意突出重點的繪畫者不一樣,她的思維像是反方向的,打破常規的表現方式,卻顯得更具特色,好像能夠填補觀賞者頭腦中一處空白的欣賞層麵。

而顧匪也從不知道,原來在她眼中,自己有這麼多的不同側麵――

靜坐書房窗前看書的他。一半身體沐浴在陽光裏,另一半卻是灰落的背著光,表情靜謐而孤寂。

半臥在沙發裏睡著的他。手臂搭著額頭阻擋光亮,在臉上投注了一片灰紫色的陰影,畫麵上的他隻這麼看著,都會讓人感同身受般的疲憊。

開車時的他。以大片模糊並深淺不一的藍色來表現窗外倏忽飛逝的夜色,而他隱於夜幕裏的側臉,因此無比清晰深刻。

站在廚房裏的他。暖色襯托,宛若讓人有置身午後廚房的溫暖,可他背影淡薄蒼白,不過簡單的三兩筆。

站在院子裏為花草澆水的他。握著水管微仰著頭,金色陽光附著全身,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噴薄的水珠帶著彩虹般的色澤,於半空傘狀綻放,而整個畫麵上唯一的那抹黯淡,便是他腳下的影子,如此濃重的灰色…

不難發現,她的畫裏始終有種自然而然的“矛盾感”。好像襯合著“光耀之下必有陰暗”的道理。

可顧匪很清楚,她所發掘並表現出來的矛盾,其實來於他的自身。

――他即是一個矛盾的混合體。

她的筆觸恰到好處。

坐在地板上,他靜默凝視畫中的每一個自己,如攬鏡自照,旁觀著自己的曆史。震驚早已過去,心裏逐漸泛起的是溫吞的酸楚。

早知自己在她心裏的重要程度,可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在她的生命裏,他到底是個怎樣的角色。

――你對我來說不單是個男人,還是我賴以存活的天與地。

婚禮之前她說過的話,仍回蕩在耳畔。此時更顯意味深邃。

――看到你們終於結婚,我也很…開心呢。祝願你們百年好合,永結同心,天長地久…長長…久久…

她滿眼是淚,卻端著酒杯站在他麵前,強撐笑顏。那副模樣,直到現在還在刮痛著他的心口。

而任何人都不會知道,彼時望著她眸底的淚光,他心中曾湧現怎樣的衝動――隻想牽住她的手飛速逃離眾人眼目…從此天涯海角,予她一生相守。

垂頭捂住發熱的眼,顧匪幾乎按捺不住心間肆意泛濫的哀戚。

――明明所有的事,都在按照最為理智的安排進行著,明明預計之中,他的付出與犧牲會換來最值得的回報。

可為什麼,在這樣寂靜的淩晨時分,獨坐於她的房中,隻覺胸口好似穿梭著呼嘯的冷風。相比占有,他像是失去了更多?

“我還以為,你怎麼也要度完蜜月才會來找我。這才新婚不到三天呐。”

聽聞身後腳步,坐在院子裏喝茶賞花的顧老爺子,連頭也沒回。

“該是你兌現諾言的時候了。你我都很清楚,這場婚姻是以交易為前提。”

站在養父身邊,顧匪連安穩坐下與他閑話幾句家常的耐性都沒有。

顧老爺子沒被他激怒,隻是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又緩緩放下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