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咫尺是天涯,爭奈緣慳莫自嗟。
別後流光君記否?上元燈火到槐花。
脈脈情深,令人永生難忘。
兩年後的深秋,金牛山詩社有重九登高之會,其時我已調往省上年餘,先生又詠詩寄懷:
登高寒色撲衣襟,滿目蒹葭感客心。
我欲遼天北向望,雁聲嘹嚦海雲深。
先生平生主要從事教育工作,行有餘力,敏為詩文。素以散文見長,早在三四十年代就已遠播文名,詩文登載在許多報刊上;五十年代初寫的《念珠桃》、《山城拾舊》等篇,刊出之後,人們爭相傳誦。先生工舊體詩,尤擅七絕,以神韻見長,清新雋永,空靈俊逸,感情真摯豐富。著名老詩人張秀材先生有言:“呂公眉詩極衝淡雅致。絕句本難工,而先生則好為絕句,頗得唐人神韻,所謂‘詩人之詩’是也。”這是很到位的評價。
正如隨園老人所言:“文以情生,未有無情而有文者。”公眉之詩,情文兼茂。他早年寫過一首《南歸,車過白旗小站》的詩:
客路風花過眼頻,幾曾回首觸前塵。
鄉音漸熟家山近,小驛孤燈亦可人。
舊日鄉關,盡管蕭條零落,但眷戀之情依然溢於紙上。“十裏塔西山下路,杏花如雪雨如煙。”“桃花冰擁銀魚上,二月春寒憶得無?”這些《致沈延毅老人(注:全國著名書法家、詩人,與呂先生同鄉而略長)》中的詩句,都滿懷著深情,看了令人心移神往。
不僅感舊懷人之作,即使是書評之類的論說詩,他也同樣寫得形象鮮明,情景交融。他在讀拙著《柳蔭絮語》散文集時,曾感賦五首七絕,其中兩首是:
山光水色冷詩筒,蠟屐深探造化工。
最是文行寒豔處,碧潭輕點落花紅。
拂地長條態自酣,風流筆底更毿毿。
春風春雨無端夢,直使營川作漢南。
去年初夏,承文友告知,通過輯佚、鉤沉,公眉先生的詩文集編輯工作已經完成,正好趕上他的八十八歲“米壽”,希望我能寫篇序言。謬承青盼,卻之不恭,我便把含有上述內容的文字寄過去,末尾題了兩首七絕。其一:
被褐懷珠曆雪霜,天留一老作靈光。
騷壇饒有三千士,詩酒風流盡瓣香。
其二,集了清人舒鐵雲的詩句:
往日春風結客場,生平知己此難忘。
未妨餘事耽佳句,也列門人弟子行。
不料,三天後即接到呂老病逝的噩耗。嗚呼,天忌才人,文章憎命,竟至“靈光”一老也不予存留,痛可言耶!回思當日聚首之時,雖然沒有像曹子桓那樣樂觀,期望詩社同人能與幾位騷壇耆宿“百年己分,長共相保”,但也絕對沒有料到,“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觀其姓名,已為鬼錄”。確是“言之傷心,言之傷心”!
堪資自慰的是我幸能親往致祭。這是盛夏最熱的一天,靈前羅拜著十幾位先生的男女弟子,一個個都已年屆花甲,卻都身著臨時用白布縫製的孝服,長裾曳地,汗水夾著淚水,涔涔流在臉上,看了令人感動不置。他們說,先生生前孑然一身,死後,我們都來陪陪他,不願讓他有孤寂之感。
尤其值得大書一筆的還是郭紹光先生。他是與呂老同在一校任教的曆史教師。出於對呂先生的敬愛,從七十年代開始,他和妻子就主動承擔起侍奉呂老的全部家務勞動,孩子們也都像對待親爺爺一樣,端茶送水,殷勤扶持。老少三輩,雍雍樂樂,完全同一家人一樣。每次見麵,呂老都說,他之所以能夠安度晚年,盡享天倫之樂,這都是紹光一家辛勤賜與的。
這天一見麵,紹光就將珍藏著的呂老的“遺言”拿給我看。這是一張普通的稿紙,上麵用鋼筆寫著幾行字:
一、死後留存骨灰,樹墓於沈延毅老人之側;
二、墓碑上刻字:“詩人呂公眉之墓”,請王充閭先生題寫。
我說,先生有言,敢不從命!一切照辦就是了。
四
呂、陳二老,一冷對世情,一熱衷時務,性格不同;作為詩人,他們的詩風也有明顯的差異。但他們之間友情甚篤,相知相重,詩酒唱酬,成為營口騷壇的佳話。
公眉老人贈陳懷先生的詩中,有這樣一首七絕:
墨跡丹青造詣深,辰州風物說如今。
文思不是閑辭賦,憂樂常關天下心。
陳懷先生以詩奉答:
故人相見未嫌遲,甘苦頻看鬢上絲。
猶憶遼濱佳句在,清新開府暢吟時。
詩中有人,呼之欲出。—他們各自為對方畫了一幅惟妙惟肖的肖像,不愧是一對知心的詩友。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