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年台海淚痕幹,錦繡中華紙上看。
何日幹戈成玉帛,放懷一覽舊河山。
先生喜極而泣,中夜起而賦答。成《水調歌頭 遙寄台北四弟》一首:
天上一輪滿,兩岸萬家看。四年音訊斷續,彙作鶺鴒篇。昨歲東瀛暫聚,相與攜妻挈子,大被又同眠。上野送君去,老淚湧如泉。 卅年夢,今宵月,兆團。寄我纏綿詩句,無限舊情牽:叮囑冶山掃墓,祝願幹戈玉帛,放眼看河山。故裏春常在,隻待鶴飛還。
一天,我在辦公室臨時召集一個小會。門開處,陳懷先生一陣風似的湧了進來。滿臉帶著怒氣,手也有些抖顫了,任是怎麼讓他坐也不坐,水也不喝。開口就是:“豈有此理!”原來,先生鑒於現在大多數年輕人字寫得太差,主持開辦了一所青少年業餘書法藝術研習班,不收取任何費用,完全是盡義務,主要是占用星期假日,講授書法知識,夙興夜寐,風雪不辭,非常熱心、投入。可是,有的家長卻在一旁說風涼話:“老陳頭吃飽了撐的,‘沒有茄子找個燈泡提溜著’(當地俗語,意為沒事找事,多此一舉)。字寫得再好,又有啥用!也填不了肚子。”先生聽到後,感到很傷心。
我聽到後,也有些氣惱,但不能火上加油,隻好勸解說,他們可能是擔心孩子貽誤學校的課業,未必是針對書法本身的。我說,如果您真的就此解散了研習班,相信絕大多數家長都會哭著叫著挽留您的。這時,老先生才在椅子上落座,並且端起茶杯來,猛勁地喝了一大口。我隨手翻出新近買的一本《王右軍書法精華》,請他過目。他一邊翻看,一邊隨口吟出前人的名句:“《黃庭》一卷無多字,換盡山陰道士鵝。”
我說,是呀,既然王羲之的字能夠換鵝,又怎麼能說填不了肚子呢!先生“撲哧”地笑了,一腔怒氣已經釋放得差不多了,便閃過身子,甩手走開,嘴裏還喃喃地叨咕著:“我還有事,不能久留。對不起,對不起!”
1988年春,我奉調到省上工作,還同先生保持著通信聯係,有時,彼此寄上幾首詩,借抒懷抱。記得先生寄的詩中有這樣一首:
遼濱涼露浥蒹葭,遙憶伊人沈水涯。
蔽芾甘棠碑在口,人才讜論筆生花。
雲泥分隔時縈夢,文教遐敷遠濟槎。
何日重聆吟好句,壯遊詩賦動京華。
詩中記敘了我們之間的深摯情誼和先生的垂注之殷。
後來,聽說先生患了膀胱癌,在醫院作了切除手術。趁新年回市探親機會,前往問疾。床頭執手,暢敘移時,臨別依依,不料竟成永訣。後來聽人告訴我,先生臨終前,曾寫過一個條幅,是李商隱的兩句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這用來概括他的一生,真是再確切不過的了。
當時,我正在外地出差,沒能趕赴靈前向先生的遺體告別,懷著深深的遺憾,寫下了兩首七絕,遙寄哀思。其一曰:
夢斷音容尚宛然,床前揖別隔人天。
詩翁去後情懷淡,獨對青燈作素箋。
其二是一首集句,都是清代詩人的:
千年過客太匆匆(張問陶),
聚散渾如一醉中(黃仲則)。
最是春來無限憾(劉友憲),
雲霄何處托冥鴻(丘逢甲)!
三
公眉先生同樣是我最敬重的一位長者。他出生於1911年,長陳懷先生四歲。
先生門衰祚薄,早年喪偶,未曾留下子息,孤身一人住在一間小平房裏,高高的身材往屋裏一站,幾乎要碰上了檁條。麵部表情平靜,嗓門兒清亮亮的,賦性淡泊,喜歡獨處,很少外出交遊,更不願意出席與詩文不相幹的集會,從不參加各種娛樂活動。在他的身旁,卻聚集了一大批學者、詩人。他曾自豪地吟哦:“老去幸餘堪樂事,一時賢士盡從遊。”
我們翻檢古今中外的文學發展史,常常會發現這樣一個現象:某個地方,某一時期,隻要那裏有一兩位文名卓著的詩人、作家,在他們高張大纛之下,往往會帶動起周圍一大批文學人才,一時雲蒸霞映,蔚為壯觀,直至形成一個群落,一種流派。公眉先生所在的蓋州以至整個營口詩壇,就呈現出類似的情況。
先生對我是格外垂青的,包括品評我的詩文集,前後贈詩達二十餘首。詩中情真意切,感人肺腑。1987年元宵節,我曾去蓋州先生寓所拜望;五月初,先生到營口專程枉顧,值我公出未遇,留下了四首七絕,以詩代柬。其一、四兩首:
風雪元宵一別離,清明又見柳依依。
小桃欲落春猶淺,著意餘寒莫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