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曆史的蒼茫20(3 / 3)

小說透過對市井人群中心理沉積的惡垢與塵汙的揭示,使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弱點”和“國民的劣根性”。他們有善良的一麵,同情弱者,對於社會的不公正一般也能表示強烈的憤慨。但狹隘、委瑣,帶有比較濃厚的庸人氣味。他們“永遠是戲劇的看客”(魯迅語),存在著隔岸觀火的“看客心理”和由社會冷漠所造成的“旁觀者效應”。

閑居無聊,他們特別喜歡收集他人的“情報”,習慣於窺視他人動靜,特別是有關男女之間的閑話,這倒不是出於關心,也並非因為這類事情和他們有什麼實際聯係,隻是出於一種嫉妒心理,希望從他人的麻煩、煩惱、苦痛、失意中,獲取一絲心靈上的快意,給原本單調的日常生活增添一點點“作料”,也就是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

遇到看不慣的人和事,他們一般地不肯明確指出問題的所在,而隻是模模糊糊地搖頭,或擺出一副全然不屑的姿勢,使不了解真相的人摸不著頭腦,不知嚴重到何種程度。他們喜歡播弄是非,鼓動情緒,往往是捕捉到一點蹤影,便通過口耳相傳的業餘“小廣播”迅速傳開,而且添油加醋,旁生枝節,頃刻間蒼蠅便成了大象,弄得滿城風雨。

這種不健康的心理習慣,作為帶有習慣性、本能性的“集體無意識”,作為一種生活存在方式,已經長久而穩定地積澱在人們的內心深處,紮根在市井民間的板滯的土壤裏。

據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列朋和塔爾德的研究,這種“集群心理”有一係列的內在特征:

一是同質、同向現象,大家有著共同的動因,共同的指向,因而存在著鮮明的情緒聯係;

二是被暗示、受感染與模仿心理,在集群環境的影響下,個性融彙於群體之中,個人與他人融為一體,很容易接受他人的影響,就像傳染病源擴散感染那樣,群體的情緒、觀念以及興奮點,能夠迅速地向周圍的人傳播;

三是情緒過激與非理智行為,在群體氣氛中,情緒性高於理智性,顯示出原始化、簡單化的特點;

四是責任分散心理,人們處於集群狀態,容易出現“法不責眾”的責任分散心理和社會冷漠現象,相對地降低了人們的同情心、罪惡感和內疚意識,某些超常、失範的行為,常常會在過激情緒和責任分散心理的支配下出現。

這種集群行為的可怕之處在於,它往往以貌似公允的姿態,構成一種“無主名無意識”的強大的輿論壓力,有時比蠱惑人的巫術還要厲害。盡管多數情況下,原初並沒有包藏蛇蠍般的害人之心,但是,這種情緒很容易被人利用,成為心懷叵測的造謠誹謗、誣陷中傷者的幫凶,不自覺地“助桀為虐”,最終使被攻擊的對象陷入“人海戰術”的重羅密網之中,隻有含憤受辱,忍氣吞聲,而沒有當眾辯解與申訴的可能,直到超越了委屈承受的極限,走上飲恨捐生之一途。徐麗莎式的“上了無意識的圈套,做了無主名的犧牲”的道德人格性的悲劇結局,就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發生的。

形成嫉妒心理的社會根源是平均主義。差異原本是客觀存在,“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從事物發展規律看,差異就是矛盾,它是有利於相競而生,有利於促進人才成長和社會進步的。可是,過去在小生產的自然經濟形態下,長期奉行儒家的消極平衡理論,使平均主義在思想、生活領域,同經濟領域一樣,也占了上風,人們看不得別人冒尖,更不允許他人超過自己。這是嫉妒情性惡性膨脹的一種沃壤。

不論嫉妒的範圍、嫉妒的形式、嫉妒的內容,表現得如何紛繁萬狀,光怪陸離,宮廷中的政治鬥爭也好,普通人群中的欲望追逐也好,市井小巷中的集群心理也好,歸結到一點上,都可以從人性的弱點方麵尋根探源。

古往今來,人們形成了共識,公認嫉妒是一種病態心理,是人性中至為惡劣的一種秉性。京劇《法門寺》中有這樣一個情節:這天,大太監劉瑾親自審案,提審對象是劉媒婆。劉瑾脫口而出:“咱家最恨這一檔子人了!”他怕小太監聽不懂,接著又解釋一句:“咱們用不到她!”原來,專以營謀男女婚事為職業的媒婆的出現,對於一個存在著難以克服的生理缺陷的人,無異於直接揭破心靈上的瘡疤,公開觸痛其無法補償的、見不得人的醜陋、殘缺與忌諱,因此表現出極端的惱恨。

走筆至此,我記起了魯迅先生對於法海禪師卑劣行徑的痛斥:“和尚本應該隻管自己念經。白蛇自迷許仙,許仙自娶妖怪,和別人有什麼相幹呢?他偏要放下經卷,橫來招是搬非,大約是懷著嫉妒罷—那簡直是一定的。”太監也好,和尚也好,這類典型事例共同告訴我們,陰暗心理是嫉妒所由產生的一個重要根源。

作為一種社會與自然的雙重存在物,人是什麼?哲人早就指出了,“一半是野獸,一半是天使”。嫉妒,就正是善惡並存的人性中的“惡”的一麵。

十一

對於嫉妒,英國哲學家培根曾經引述過《聖經》中稱為“凶眼”的說法,還說,“嫉妒能把凶險和災難投射到它的目光所注的地方”。佛經中也有“惡見”之說,指的是包括嫉妒在內的人們的各種惡意惡行。我覺得,如果能和印度古代的偉大史詩《摩訶婆羅多》結合起來閱讀,可能會加深對於“凶眼”、“惡見”的意蘊的理解。

史詩中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這天,婆羅門喬屍迦坐在一棵大樹下麵背誦《吠陀》聖典,突然,樹上的一隻鸛鳥拉了屎,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他的頭上,使他遭受了玷汙。他抬起頭來,對著那隻鸛鳥狠狠地盯了一眼,覺得胸中的怒火化作一道凶光從眼睛中射出,竟把樹上的那隻鸛鳥殺死了。麵對這種情景,喬屍迦感到很痛苦。心想,欲望這種東西真是可怕極了,假如它能夠自我實現,假如每一次憤怒、每一番輕率行為,都能幫助欲望產生直接效果,那將出現多少令人悔恨的事情啊!

嫉妒作為一種欲望,它的殺傷力是非同小可的。莎士比亞的不朽劇作《奧瑟羅》中,有個叫伊阿古的小人物,不過是個旗官,卻有一套翻雲覆雨、興風鼓浪的驚人本領。作為惡的現實的物質承擔者,他靠的就是嫉妒這一殺人不見血的法寶,而他造作事端的根由,也是出於嫉妒心理。他這種人,屬於心理極端陰暗、精神上有缺陷的那種類型,忍受不了他人的純潔而幸福的愛情,根本不可能成人之美。因此,當他看到奧瑟羅和苔絲狄蒙娜這對真誠相愛的情侶終成眷屬,陶醉在宴爾新婚的甜蜜生活之中時,他就感到受了極大的刺激,發誓定要把它毀掉。他說:“啊,你們現在是琴瑟調和,看我不動聲色,就叫你們鬆了弦線走了音。”

作為無德而又失意的齷齪小人,伊阿古對於有威望、有地位、飽享愛情幸福的奧瑟羅滿懷嫉妒之心,是必然的。“因為人的心靈如若不能從自身的優點中取得養料,就必定要找別人的缺點來作為養料。而嫉妒者往往是自己既沒有優點,又看不到別人的優點的,因此,他隻能用敗壞別人幸福的辦法來安慰自己。”(培根語)

伊阿古在認準了奧瑟羅這個靶心之後,他又開始尋找箭鏃,結果選中了他的頂頭上司、副官凱西奧。在他看來,這真是一件“一箭雙雕”的精美設計。一方麵,可以破壞奧瑟羅的美滿婚姻,一方麵又能剪除他的直接的對手。他說:“要是凱西奧活在世上,他那種翩翩的風度,叫我每天都要在他的旁邊相形見絀。”由此,激起了必欲殺之而後快的變態心理。於是,他就巧施詭計,誣陷栽贓,使奧瑟羅相信凱西奧與苔絲狄蒙娜通奸,從而引發出狂熱的仇恨,以致喪失了理智。正如奧瑟羅自己說的,“我的心靈失去了歸宿,我的生命失去了寄托,我的活力的源泉枯竭了,變成了蛤蟆繁育生息的汙池”,以致親手殺害了愛妻,最後自己也同歸於盡,釀成了一場淒絕千古的人間慘劇。

十二

按照黑格爾老人的說法,罪惡生於自覺,這是一個深刻的真理。兩麵派的可怕之處,在於他們是在高度自覺、極端清醒的狀態下策劃種種罪惡活動的。明明用的就是點燃妒火的撒手鐧,可是,伊阿古卻偏偏煞有介事地提醒奧瑟羅:“您要當心嫉妒啊,那是一個綠眼的妖魔,誰做了它的犧牲,就要受它的玩弄。”完全是一副“正人君子”的姿態,一副悲天憫人的菩薩心腸,難怪奧瑟羅會引為知己,深信不疑,上當受騙。

看到這裏,真有毛骨悚然的感覺,這類極端詭詐、口蜜腹劍的角色,實在是太凶險了。禁不住想:善良的人群如果都能夠從中汲取教訓,提高警覺,增強識別能力,不使那些“人樣的東西”得逞,那該能免除多少悲劇性的結局呀!

“嫉妒—是心靈上的毒瘤。”這是詩人艾青的名句,應該說,形容得非常確切。但我也想過,毒瘤畢竟發生在局部,雖然為害甚烈,但隻要發現得早,是可以一刀切除的;而嫉妒卻是滲入骨髓、彌漫全身的沉屙、頑症、痼疾,遠非刀圭所能奏效。至於古書上所說的“倉庚為膳,可以療妒”,原屬荒誕不經之言。

為了有效地“除去製造並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要人類都受正當的幸福”(魯迅語),我倒相信這樣一個“療妒金方”,簡稱為“八字訣”:扶正祛邪,治本攻心。當然,大前提是要辨症施治—就這一點來說,本文也許能夠發揮一點效用。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