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曾寵幸一個宮女,獨孤皇後偵知後,便趁著文帝視朝,偷偷地把她殺掉。氣得皇上單騎馳入山穀,發誓不再回朝。他對前來解勸的大臣們憤憤地說:“吾貴為天子,而不得自由!”當時,高顃勸說最力,其中有一句話打動了文帝的心扉:“應該著眼大局,萬不可因一婦人而輕天下。”這裏所說的“婦人”,很大程度上是指那個倒黴的宮女;可是,傳到皇後的耳朵裏,就成了專門指斥她、貶抑她的惡言讕語,因此,銜恨至深,終於將高顃罷黜。
在舊時代的宮廷之中,女人能以美貌承恩、邀寵,這在其他後妃看來,自然也算是成功之舉,因此,必不可免,要遭到很多人的嫉妒,所謂“好女入室,惡女之仇”。清人陸次雲的宮詞,對這種情性描繪得異常逼真:
外庭新進美人來,奉詔承恩貯玉台。
聞道天顏無喜色,六宮笑靨一時開。
明代詩人謝榛有一首詠花詩,借用牡丹這個意象,對於遭受嫉妒的美女表示深切的同情,實際上是別有寄托,真實的用意或者說最深的層次,在於慨歎自己因才見忌的可悲命運,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詩寫得很有韻味,也是一首七絕:
花神默默殿春殘,京洛名家識麵難。
國色從來有人妒,莫教紅袖倚欄幹。
紅袖莫倚欄幹,屬於“悟道之言”,畫外音是:封建時代的官場波詭雲譎,懷瑾握瑜之士應該接受高才見忌的教訓,懂得藏鋒匿彩,保護自己。
六
爭名於朝,爭利於市,自是嫉妒所由產生的焦點,但不等於此外都是淨土,均與嫉妒心理絕緣。其實,在現實社會中,凡有人群的場所,隻要存在著利益與私欲的衝突,且能通過直接的對陣或間接的客觀比較,顯現出優劣、高下、智愚、勝負來,就都有可能孳生出嫉妒的毒菌。當然,情況和特點各有不同。
20世紀50年代後期,我在一家報社當記者,當時積極性很高,三天兩頭就在報紙上發表一篇通訊報道,引起了許多人的關注。按說,這對於這張報紙本是好事;不料,卻遭到了總編輯的無理指責。這天,他找我談話,告訴我:“以後不要在自家報紙上連篇累牘地發文章—當然也不是讓你向外投稿,我們不能種了人家的地,荒了自己的田—要是想寫,署上‘本報記者’就可以了,不要落個人的名字。”接著,他又有些憤激地說,勞動人民創造了世界,也沒見哪座山頭、哪片大地刻上某某的名字。寫個“屁眼兒大的”方塊、一兩千字的小稿,算得了什麼?
原來,他聽到了人們議論:總編是個“草包”,某某某是有真才實學的。因此,他對我寫文章、“出風頭”,感到異常惱火。有的朋友勸我,此地不可久留,要設法早點離開。事有湊巧,沒過多長時間,省報決定各地記者站充實一批年輕記者,點名調我前去工作。可是,總編卻以“他不是黨員,采訪重大活動不方便”為由,予以“擋駕”。幾天過後,省報又來人商談,認為選調條件可以適度放寬,眼下雖未入黨,但具備近期發展條件的也可以。這回,總編說得更加幹脆:“你們放下這顆心吧!三五年內,該同誌入黨沒有希望。”這樣,調離的事就算徹底告吹了。
既然覺得我在那裏“礙眼”,遮蓋了他的光華,調出也就了事了;可是,偏偏他又把住不放,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感到困惑不解。一次,去漁村采訪,見到漁民駕著舢板在河中撒網,同時帶上兩隻鸕鶿捕魚。它們不時地在水中鑽進鑽出,每次都叼出一條大魚放進艙裏。我是頭一次見到這種場景,便好奇地問:“它們為什麼不把魚吃掉呢?”漁民笑說:“它吃掉了,我還吃啥?”說著,讓我看鸕鶿脖子上的皮套。原來,如果讓鸕鶿隨意吞食,不僅造成很大浪費,而且,它們飽食之後也就不再幹活了,所以必須帶上脖套,使它抓住大魚也難以下咽,隻有眼饞的份兒。但每隔一會兒,也要喂它一點小魚,以示鼓勵。又要它叼魚,又不讓吃飽,利用與限製相結合,這就是駕馭鸕鶿的權術。我突然徹悟了,自己不也正是處在這種“鸕鶿的苦境”嗎!
從這件事,我也悟解了總編對我扣住不放的原因—把我放走,誰給他幹活呀?這樣一來,便產生了一種對立情緒,一度痛下決心,今後再也不幹那種“費力不討好”的蠢事了,不能再讓他當作“鸕鶿”來使喚了。無奈,一個人既已同繆斯女神結下了“孽緣”,就有如妖魔附身,像舞女穿上了紅色的魔鞋一般,竟至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這樣,我就繼續把筆不輟,並練習寫作散文、特寫。為了減輕周圍人的嫉妒心理,緩解環境的壓力,我便變換著筆名,偷偷地往外寄稿,但終歸還是“露了餡兒”,結果以“埋頭走白專道路”、“名利思想嚴重”的罪名,遭到大會上點名批判。氣惱之餘,我寫下了一首七絕,借以抒發憤懣:
技癢心煩結禍胎,幾番封筆又重開。
臨文底事逃名姓?秀士當門莫展才!
真沒想到,已經死去八百多年的《水滸傳》中“白衣秀士”王倫的幽靈,生生被我撞上了。
七
上述發生在高層與下層的兩種類型的嫉妒,思想根源都是自私心理在作祟;但表現形式存在著差異。如果說,前者是著眼於攘奪,或為奪權、奪位,或為奪名、奪利,總的都是向他人奪取自身所不具備的各種優勢;那麼,後者則是為了保住自身既得的實利。就是說,由於嫉妒者的虛榮心特強,盡管他的實際利益並未直接受到損害,但是,如果別人由於成績優秀而受到表彰,也就等於凸顯出自己的低能與失敗。因此,想要永遠保持自己固有的地位與優勢,就必然會產生一種強烈的嫉妒意識。這種嫉妒心理的行為表現,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拚力貶損、壓製以至打擊、陷害強過自己的人;另一種是,把對方作為自己的私有財物,緊緊地攏在身邊,不使飛離半步。
嫉妒者缺乏的是自信力,而多的是患得患失心理。他們是低能者,自己不思長進,也不許旁人出人頭地。由於私欲作祟,他人的一切優勢,才華、美貌也好,功業、名望也好,財富、地位也好,都感到是對自己的一種直接威脅,因而,很容易把自己的失敗與低能,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失落感、恐懼感化為一種敵意,投射到優勝者身上。
其後果,就是英國著名曆史學家帕金森在《官場病》一書中所指出的,在這種“集無能與嫉妒於一身”的場合,必然造成人人自危,都把自己的才幹隱藏起來,裝出一副低能又好說話的模樣,而擔任著“消滅才幹”的偵察員,由於愚蠢之故,即使遇上了幹才,也是視而不見的。
嫉妒與競爭表麵上有些相似,實際上存在著顯著的差別。兩者在情緒上都有不服氣、不甘心的成分,性質都是相互排斥的。但競爭者是在承認對方的優勢地位的前提下,從磨煉內功、提高本領上下功夫;他們公開宣稱要奮力拚搏,獨占鼇頭,甚至明確提出要以對方為趕超目標,把這作為內驅力來激揚下屬的誌氣;競爭者之間在理性的軌道上,按照一定的社會規範進行;他們所奉行的原則是,你好,我要比你更好。
而嫉妒者絕對不會公開承認對方比自己高明,一般的都以貶損對方為能事;他們是黑箱操作,暗算別人,因此,見不得陽光,擺不到桌麵上;他們也是眼睛緊盯著對方,但不是為了尋找可供學習、借鑒的長處,而是抱著幸災樂禍的陰暗心理,希圖從對方的失算中獲得心理的平衡、精神的慰藉。在他們看來,旁人的失敗就等於自己的勝利,因此,所奉行的原則是,我不行,咱們誰也不行才好,其結果,就是“武大郎開店”—滿屋都是矬子。競爭的效應是積極的,它能促進人心向上,社會發展;而嫉妒所帶來的消極後果,同狡詐、欺騙、殘忍、貪婪一樣,直接妨礙著正常的人際關係的建立。
八
在關於嫉妒的心理模態及其悲劇性效應的揭示上,我覺得當代著名作家陸文夫的中篇小說《井》有其獨到之處。
小藥廠的技術員徐麗莎,自幼就受到家庭出身的困擾,嫁到東胡家巷朱家之後,更是一頭紮進“是非坑”裏,曆經了悍姑與惡夫製造的種種磨難。開始時,也曾獲得小巷中馬阿姨們的同情、信任與關注,暗中為她鳴不平、出主意;可是,一當她事業有了成就,地位得到提高,社會上給予尊重之後,事態便發生了戲劇性的轉折。
這時的徐麗莎,在馬阿姨們的眼中,風風火火地像“吃了回春藥”,人變得豐滿了,衣著也入時了,而且成了新聞人物,電視上有影,電台裏有聲,報紙上登出介紹她先進事跡的大塊文章,她像模像樣地登台領獎,出出進進車接車送,從此,便遭到了人們的冷眼。原因何在?小說點撥得很清楚:“若幹年前人們同情過她,因為她當時是弱者,現在變成強者了,對於強者,人們除掉折服之外,往往就是嫉妒。”
結果,當單位領導對知識分子不信任的心理慣性出現,使她再度遇到種種麻煩時,當她在家庭婚姻生活中,遭受巨大創傷而身心備受折磨時,當她被曆史的沉積與現實的惰性交織而成的羅網緊緊裹縛難以解脫時,井邊上的輿論對她就十分不利,甚至滿含著敵意了。不僅不再重新援之以手,反而以徹骨的冷漠和蔑視,使她在刻毒的流言麵前喪失了生存的勇氣,最後含冤投井,了卻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