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和《竹書紀年》中都有關於“感生神話”的記載,如說周始祖後稷之母在野外見到巨人的足跡,心忻然悅,踐之,遂有身孕,及期生子。這在岩畫中亦有所反映。據專家解釋,所謂“踐巨人足跡”雲雲,原生狀態乃是一種生育舞蹈動作—男女相伴而舞,踏著輕盈的腳步,然後野合做愛,從而得懷身孕。賀蘭山的岩畫就是這樣表現的:在一對腳印旁邊,一雙男女在縱情地狂歡、跳舞、擁抱,集中反映了原始先民對於生育的崇拜與渴望,以藝術形式給予“感生神話”以精彩的圖解和印證。
原來,原始人的思維處於人類思維的童年形態,帶有“巫術性”的成分。他們所處的文化環境,是一個相信萬物有靈、凡事迷信前兆的世界。在他們看來,世界上的一切都受著超自然的力量支配,諸如日月的升沉,四時的更迭,草木的榮枯,動物的繁殖,人世的生老病死、窮達休咎,背後都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在操縱著。他們既滿懷畏懼,卻又不甘心任其擺布,總想通過一種特殊的行為來影響它,利用它,於是,便產生了巫術。
在先民的心目中,岩畫中的動物就是生活中的實物。因此,隻要在山崖上鑿刻出交媾與生殖的畫麵,就能實現人畜興旺的願望。同樣,為了擴大狩獵的戰果,便在岩石上不厭其煩地製作著大量的動物圖形和遊獵場麵,他們確信,隻有把動物的形象畫在山石上(有的還要用箭鏃射中它),才會產生遊獵預期的效果。
看著這些千奇百怪的畫麵,也許有人會覺得它們過於粗糙、簡單,甚至荒誕無稽。可是,遠古的先民正是憑借著這些普通至極的線條與符號,描繪出了整個的萬有世界,一如音樂的七個音符,可說是再簡單不過了,靠著它們卻能譜出情動三軍、繞梁終日的萬曲千歌。
五
當然,也毋庸諱言,作為史前社會的文化遺存和符號係統,作為圖騰藝術的物化載體,賀蘭山岩畫盡管意蘊之深邃、視野之閎闊為世人矚目,但它們全由圖像組成這一共同特點,卻是振古如茲,一成未變的。千年前的也好,萬年前的也好,線條、畫麵、構圖、命意,幾乎看不出太多的變化。無論其為象形圖式,表意圖式,還是情感圖式,都一無例外地以圖像寄寓意義。單就“不確定性”這一點來說,與文字也存在著顯著的差別。
曆史在這裏似乎經久地原地踏步。
時間在這裏似乎凝固了。
人生易老,年壽有時而盡,對於時間的飛逝,現代人總是特別敏感的。幾度花飛葉落,一番齒豁頭禿,常使人感慨重重,驀然驚悚。
當年,黨項族的首領建立大夏國之後,仿照中原王朝的模式,不僅在都城和林巒佳處建起了金碧輝煌的玉宇瓊樓、離宮別館,還選定了賀蘭山東麓為其曆代君王夜台長眠之地,在五十平方公裏的地麵上留下了數百座大大小小的“金字塔”。
時間僅僅過去了幾百年,於今,當日的千般宏麗,萬種豪華,已經蹤跡無存,隻剩下幾盔荒塚、數堆瓦礫,蕭條破敗,零落在秋風裏。相反,當人們麵對這些“粵自盤古,生於太初”的岩畫—這些遠古遊牧時代的文化遺存,想到它們閱千古而長新,曆萬劫而不磨,神奇地存留到今天,又怎能不為之而感到驚異、感到慶幸、感到振奮呢?
可以說,解讀岩畫就是在叩啟鴻蒙,等於翻檢一部已經失傳了的史前典籍。畫麵上的犀牛、野馬、北山羊、單峰駱駝等珍稀動物,不是在一兩千年前就已絕跡了嗎?而那幅岩畫上的大角鹿,據古生物學記載,原是百萬年到一萬年前的遠古孑遺呀!滄桑迭變,岩畫長新。時間峻厲無情,然而卻又是萬分公正的,它善於選擇,它並沒有吞噬一切。
時間,時間,我們現代人在這裏真正感受到了時間!
當年,大詩人白居易曾經一往情深地詠讚西湖:“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在此湖。”現在我卻要說:“未能拋得銀川去,全部勾留在此圖。”
通過解讀這些變形誇張、耐人尋味的岩畫,不僅獲得一番值得永生憶念的藝術享受,而且,接受了一次認識生存根基、啟發生態自覺意識的教育—撥開重重的朦朧煙霧,可以重溫人類蒙昧時期的宿夢,聆聽遠古曆史微弱的回聲,透視原始先民與生物環境同生共存的真實景象,進而悟解人類在自然生態係統鏈中的恰當位置,克服誅求無限、為所欲為的狂妄心態,真正實現回歸家園、認清本源的覺醒。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