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蔣介石心目中,張學良是一隻烈性、任性且又充滿野性的“東北虎”。早在西安事變之前,蔣介石就頗為這個血性磅礴的硬漢子不服管教,難於對付,深感頭疼。爾後,張學良陪送他到了南京,無異於猛虎自動投籠,可謂天遂人願,正中下懷。不過,蔣介石並沒有為此感到輕鬆,甚至覺得左右為難—如何處置這個送上門來的“紮手貨”呢?宰了他吧,不管以何種手段,都是輕而易舉的,但限於內外多重因素的製約,不便動手,也不敢動手;留下來吧,又覺得總是一條禍根,一眼照管不到,早晚還會出事。
對於這種處境,張學良自己,當然也是一清二楚的。後來,他在同台灣著名企業家王永慶交談時,曾經提到過,在蔣介石眼裏,他“這個小家夥,是個刺蝟,捧在手裏,嫌紮得慌;放走了吧,又有顧慮,怕他出去鬧事”。
那麼,怎麼辦呢?蔣介石從四百年前的一位浙江鄉賢那裏得到了啟發。明代哲學家、政治家王陽明,在“圍剿”農民起義和少數民族“鬧事”的“百死千難”中切身體驗到,對封建秩序造成巨大威脅的,除了有形的“暴民”,還有更危險、更棘手的東西,那就是潛伏在人們心中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反抗意識,所謂“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蔣介石把它看作至理名言,終身奉為圭臬。
實際情況正是這樣。為了防備張學良逃逸和被人“劫獄”,蔣“委座”的辦法多多,無論押送到哪裏,都是如臨大敵,布置三道防線,重重設障,嚴加看守,真個是:插翅難飛。可是,“鎖身容易鎖心難”。蔣介石還缺乏唐僧製伏孫猴子的“緊箍咒”。要想鎖住這隻“東北虎”的勃勃雄心,讓它服服帖帖,徹底就範,單靠外麵層層設防是無濟於事的;還必須仿效王陽明的做法,亦即按照獨裁者的意誌去調教他、改造他,也就是“馴心”和“洗腦”。這就要靠讀書了,讀那些教人“明心見性”的古書。隻要設法導引他鑽進故紙堆中,沉潛於儒家的“四維、八德”,綱常倫理,縱令不能立刻收到“脫胎換骨”的神效,起碼也可以鈍化其鋒芒,銷磨其意誌,所謂“十年讀書,十年養氣”是也。用蔣介石的話說:就是“研性理之學,收調教之功”。
“同是天涯淪落人”
經過一番斟酌、考究,蔣介石首先為“拘管”中的張學良選定了明末清初的大學問家黃宗羲編撰的《明儒學案》。
這是一部關於明代諸儒的學術思想史,其學問根底蓋源於王陽明。全書六十二卷中,有二十六卷是有關“王學”及其流派的。裏麵有這樣的論述:“自姚江(王陽明為浙江餘姚人—引者注)指點出良知人人現在,一返觀而自得,便人人有個作聖之路。故無姚江,則古來之學脈絕矣。”關於“致良知”,王陽明指出:“知這良知訣竅,隨他多少邪思枉念,這裏一覺,都自消融,真個是:靈丹一粒,點鐵成金。”再一個要點,就是“格物”。王陽明說:“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謂也。正其不正者,去惡之謂也。歸於正者,為善之謂也。夫是之謂格。”王陽明把“物”定義為“意之所在”,因而,格物就是格心,也就是“正念頭”。
蔣介石不枉推崇這位異代同鄉一回,現在,終於派上了用場。他要讓張學良通過研習王陽明的“心學”,使“多少邪思枉念,這裏一覺,都自消融”,“正其不正以歸於正”。期待著張學良也能像王陽明那樣,來一個“龍場悟道”,深諳格物致知、為善去惡之旨。
三年後,不知是否出於蔣介石的有意安排,張學良果真被押解到了貴州的龍場驛,同貶謫到此地的王陽明一樣,不多不少,在那裏也居留了三年時間。不過,“改造”的效果並不符合預想。原來,張學良自幼便養成一種內在的反叛精神:你要我如何如何,我偏不聽那一套,偏要隨心所欲,另起爐灶。何況,在被拘管之前,他就已經形成了定見:“儒家思想落伍。那是做官的哲學,我看不起。”現在所接觸的,偏偏又是那一套滿含教訓意味的“老鴉聲調”,所以,很自然地產生了一種排拒心理。
加之,對於王陽明一派的“心外無物,心外無事”的言說,他也很不以為然。《傳習錄》中有這樣的記載:
(陽明)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雲:“爾未看此花時,此花與爾心同歸於寂。爾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爾的心外。”
張學良從生活實際出發,認為這種說法毫無道理。他說:
因我心不動,可是風和幡仍在動。風動,幡動,如我心不動,則與我無關。我不看花,花仍在獨立開放,可是我不來看,花與我何關?
不過,張學良也並沒有“因言廢人”。王陽明的學說,他不表讚同;但對其為人還是很欣賞的。《明史》中說,王陽明剛毅正直,“以直節著”。由於他仗義執言,不但忤犯了大太監劉瑾,還觸怒了至高無上的正德皇帝,結果被貶謫為貴州龍場驛丞。“同是天涯淪落人”,他與王陽明有心誌融合、情感互通之處。在龍場驛,他就住在陽明祠正殿旁的廂房裏。每次出門都能看到祠門兩側的石刻對聯:
三載棲遲,洞古山深含至樂;
一宵覺悟,文經武緯是全才。
對於這裏的”至樂”和“全才”,他漸有體悟,心為所動。
王陽明遭貶之後,倉皇離京南下,劉瑾曾委派爪牙尾隨在他的後麵,準備暗中加以謀害。被他及時察覺,遂巧施脫身之計,把衣衫和鞋襪丟在錢塘江邊,並附絕命詩一首,然後,迅即搭乘商船疾駛舟山。誰知,這場人為的驚險剛剛躲過,便又遭遇到大自然的意外波折,海上突然刮起大風,商船劇烈地顛簸,生命危在旦夕。他鎮靜自若,處變不驚,從容寫就了一首《泛海》七言絕句: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裏,月明飛錫下天風。
孤舟一葉,闖蕩汪洋,險則險矣;他卻視同浮雲掠過太空,安危、禍福完全置之度外。想象自己如同一位天外遊僧,月明之夜,手提禪杖,足踏罡風,乘著萬裏洪濤,飄搖自在,任意遨遊。思通萬裏,胸開三界,詩中充滿了禪機理趣。即使是麵對謫戍荒邊的苦難生涯,他也絕不心灰氣餒,而是泰然處之,從容應對,終日不改其樂。
這對於同樣處在患難境遇中的張學良,未始不是有力的現身說法。而王陽明“文經武緯”的“全才”,更為他所心儀。《明史》本傳中記載:“所將皆文吏及偏裨小校,平數十年巨寇,遠近驚為神”。這也引起了張學良的興趣。因為他在這個時期還滿懷著熱切的渴望,期待著有一天,能夠施展他的宏偉抱負,馳騁抗日疆場,得償殺敵報國的夙願。
同是三十七歲
曆史是現實的一麵鏡子。讀史,麵對的是古人,可是讀著讀著,卻也常常能夠照見自己的身影。在讀明史過程中,張學良時常出現這種感覺。
這一天,他在書本上同楊升庵打了照麵。楊老先生比王陽明晚出生十六年,兩人基本上屬於同一時代,但其學術思想、政治觀點卻有很大的歧異。楊曾批評王的“心學”虛言無實,“使人領會於涉茫恍惚之間而不可著摸”。當然,二人也有相通之處,就是具有類似的剛直性格和慘痛遭遇。兩人都因為剛正不阿,不畏權貴,而遭到貶謫、流放,又都在遼遠的邊陲,一為貴州,一為雲南。不過,就苦難程度來說,楊升庵要大大超過王陽明,他活了七十二歲,竟有一半時間是在蠻荒謫戍中度過的。昔日的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的榮華富貴,瞬間化為烏有,由顯宦的峰巔跌入刑徒的穀底。這種政治上的大起大落,對於他的打擊,無疑是致命性的。張學良讀書至此,頓起異代同懷之感。
讀著讀著,張學良又進一步發現:原來,王陽明與楊升庵遭貶之時,都是三十七歲。三十七歲!!!這回他可大為驚駭了:“我不也是三十七歲遭到拘禁的嗎?”—真是“無巧不成書”!“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三個貶謫的刑徒,相隔了四百年,竟會有如此驚人的巧合!
不僅此也。他和楊升庵,都是出身官宦之家,都屬豪門公子;都是少年得誌,一為三軍統帥,一為文場狀元;遭貶之前,都曾大紅大紫,名震神州;都是因為開罪於一個最高獨裁者,而遭到殘酷報複,終身監禁。
楊升庵的父親官運亨通,曆仕弘治、正德、嘉靖三朝,當了十八年宰輔。他自己二十四歲中了狀元,爾後,任翰林院修撰和經筵講官,達十二年之久。早期仕途上,飛黃騰達,春風得意。後來,明武宗縱欲亡身,沒有子嗣,遵照《皇明祖訓》中“兄終弟及”之禮,由同輩中的一個庶兄弟繼承了大統,是為世宗嘉靖皇帝。古禮:“為人後者為人子。”非嫡係之宗藩入繼大統,即為前任君主之後嗣,不再做親生父親的兒子。而嘉靖皇帝為了提高其本宗地位,偏要否定這種禮製,追尊其生父為興獻皇帝。這樣,就在朝廷內部掀起了一場“承認皇統”還是“尊奉家係”的所謂“議大禮”的激烈紛爭。楊升庵心驕氣盛,直接站在皇帝的對立麵,堅持要皇帝以武宗之父孝宗為父考,而稱其生父興獻王為叔父;並集眾請願,慷慨陳詞:“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嗣複聯結群臣,撞撼宮門,大哭大鬧,聲徹殿廷。因而重重地激怒了嘉靖皇帝。十天內,兩施杖刑,死而複蘇之後,又把他流放到雲南永昌衛,永遠充軍,發誓有他在位,“楊升庵永不敘用”;而嘉靖皇帝在位長達四十五年,這樣,楊升庵一直到死也未能回朝任職,直到新的皇帝登極,大赦獲罪諸臣,他才得以複官,無奈已經做鬼七年之久了。
這使人聯想到張學良。蔣介石彌留之際,還叮囑兒子:“不能放虎。”結果,直到蔣經國也撒手西去了,張學良仍然沒有活動自由。
同張學良一樣,楊升庵的情感世界也是很豐富的,在苦難的生涯中,他們都有幸擁有十分愜意的愛情。楊升庵的妻子黃娥,也像於鳳至一樣,賢慧、多情、才華橫溢。於鳳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黃娥則擅長吟詩作賦,是明代一位出色的女詩人。她們早年都曾同丈夫鶼鰈相親,歡同魚水,後來同樣經曆了慘痛的生離死別。於夫人與張將軍長別半個世紀,最後形單影隻,葬身異域;黃夫人與楊狀元長別三十個春秋,獨自埋骨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