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擔任秦國國相十年,公室貴族當中有很多人對他怨恨不滿。趙良會見商君。商君說:“我能夠見到你,是依靠孟蘭皋,現在我請求能與您結交,可以嗎?”趙良說:“我不敢奢望這種事啊!孔丘有這樣的話:‘聚集有才能的人,而受到擁護的人才會前來,聚集不肖之徒,則能讓可以成就王業的人也會遠離。’我不才,因此不敢從命。我聽說過這樣的話:‘擁有不該有的地位而占據它稱為貪位,擁有不該有的名聲而享有它稱為貪名。’我如果聽從您的意思,就怕我會成為貪位、貪名的人了。因此不敢從命。”商君說:“您對我治理秦國感到不滿吧?”趙良說:“能聽取反對意見的叫作聰,可以自我反省的稱為明,能約束自己的稱為強。虞舜有這樣的話:‘自我謙卑就會高尚了。’您不如實行虞舜之道,那就不必問我了。”商君說:“當初秦國使用戎翟的習俗,父子間沒有分別,男女同室而居。如今我改造了他們的陳規陋習,而明確了男女之間的區別,建立懸掛政教法令的門闕,造得猶如魯國與衛國的一樣。您看我治理秦國,跟五羖大夫比較起來誰更高明?”趙良說:“一千隻羊的皮,都不如一隻狐狸的腋毛值錢;一千個人的隨聲附和,都不如一個士人的直言爭辯可貴。周武王倡導直言爭辯而得以昌盛,殷紂王喜歡眾人不敢說話而滅亡。您倘若不將周武王的做法認為是錯誤的,那麼我就請求始終都直言進諫而不受責難,可以嗎?”商君說:“常言說得好:‘花言巧語猶如花朵,直言不諱猶如果實,苦口逆耳猶如藥石,甜言蜜語猶如疾病。’您如果真的始終直言,就是我治病的良藥。我會以您為師,您又何必推辭?”趙良說:“那位五羖大夫,原本是楚國的郊野之人,聽說秦穆公賢明而希望拜謁,可沒有盤纏,於是將自己賣給了秦國客商,身穿粗麻衣服去喂牛。一年後,秦穆公得知了他的才能,將他從牛口下提拔起來,讓他淩駕於群臣之上,秦國沒有人能夠與他相比。他擔任秦相的六七年時間裏,東麵討伐鄭國,三次擁立晉國的君主,一次消弭楚國北上進攻的禍患。在境內頒發政教,連巴人都會前來進貢;對諸侯廣布德澤,連八方的戎翟都前來臣服。由餘風聞,也前來叩關求見。五羖大夫擔任秦國的相,就算疲勞也不會坐安車,即便酷暑也不打傘蓋,在國內巡視,不需要隨從的車輛,也不會攜帶武器,他的功績與姓名被永載史冊,他的德澤與品行流傳子孫後代。五羖大夫去世時,秦國的百姓都痛哭流涕,小孩子不唱歌謠,舂穀人不哼唱小調。這便是五羖大夫的德行啊。如今您拜見秦王,利用寵臣景監作為推薦人,依靠的不是成名的正道。當秦相不重視百姓,而大建宮殿門闕,並非立功的舉動。對太子的師、傅處以懲罰及黥刑,以嚴刑酷法來殘害百姓,這是在積累怨恨、醞釀禍患啊。政教感化百姓的作用會比君命更加深入,百姓效力於上司的動作要比執行君令更迅速。如今您又用不正的權術使得君權旁落,這不是實施政治教化的辦法。您同時又在封邑當中坐北朝南稱孤道寡,卻經常用法律來束縛秦國的貴族子弟。《詩經》中說:‘看那老鼠都擁有肢體,做人的卻沒有禮儀;做人沒有禮儀,為什麼不迅速死去呢?’用《詩經》當中的話來觀察您的行為,實在不是謀求長壽,得以善終的行為。公子虔閉門不出已有八年,您又殺掉了祝懽而判處公孫賈黥刑。《詩經》當中說:‘得人心者興旺,失人心者土崩瓦解。’這幾件事,都是不得人心的啊。您每次出行,後麵隨從的馬車有幾十輛,車上裝滿了全副武裝的衛士,力氣大而肌肉發達的人作為陪乘,手持矛戟的武士護衛著您的車而飛奔。這中間有一樣東西沒有齊備,您就會堅決不外出。《周書》說:“依仗德行的人得以昌盛,依仗暴力的人會滅亡。’您的生命猶如早晨的露水,太陽一出來就會消失。您還希望能夠延年益壽嗎?那就為什麼不歸還國君封賜給你的十五個都邑,自己到郊外躬耕菜園,勸說秦王起用身居山林的賢士,奉養老人,撫恤孤兒,敬重父兄,敘用有功之臣,尊崇有德之士,才能夠稍求平安。您如果還貪戀商、於之地的財富,大權獨攬,百姓的怨怒不斷積聚,秦王一旦拋棄賓客而不再在朝,秦國用來處罰您的罪名,難道還會輕嗎?到那時你的死期就不遠了。”商君沒有聽從。
五個月後,秦孝公去世,太子繼位。公子虔等人告發商君意欲謀反,國君就派官吏前去逮捕商君。商君逃亡來到邊關下,準備入住客棧。客棧的人不清楚他是商君,說:“商君的法令:留宿不能拿出通行證件的人要判罪。”商君歎息道:“唉,製定法令的弊端居然到如此地步!”離開秦國前往魏國。魏人怨恨他欺騙公子卬而打敗魏軍,拒絕接納他。魏國有人說:“商君,是秦國的盜賊。秦國強大而其盜賊來到魏國,不遣返是不行的。”於是把商君送回到了秦國。商君再次回到秦國,就直奔自己的封地商邑,與其黨羽調動邑中的軍隊向北攻擊鄭邑。秦王派兵進攻商君,在鄭國的黽池殺掉了他。秦惠王車裂了商君的屍體示眾,說:“不許再出現像商鞅這樣的謀反者!”於是又誅滅了商君的家族。
太史公說:商君是個天性殘忍,刻薄少恩的人。考察他當初以帝王之術來獲得秦孝公的信任,不過是一時浮誇沒有根源的遊說,並非是源於他的本性。況且通過寵臣作為晉身之道,取得國君信任,對宗室公子虔動用刑罰,欺騙魏將公子卬,沒有聽從趙良的話,也都足以證明商君的寡恩德了。我曾閱讀過商君《開塞》《耕戰》等著作,與他的行為處事非常類似。他最終在秦國蒙受了惡名,是有其原因的呀!
商鞅變法是我國曆史上最成功的改革之一。秦孝公時期,天下已進入七雄爭霸時代,周室衰微,諸侯彼此攻伐,鬥爭極為激烈,誰希望立於不敗之地,誰就得迅速找到自強之路。商鞅變化正是順應了這一曆史潮流。他三次拜見孝公,以強國之術遊說他,君臣默契,奠定了變法成功的重要政治基礎。
記述變法過程中出現的矛盾衝突是本篇的一大特點。商鞅變法還沒正式開始,就已經遭到守舊派的公然反對。商鞅與甘龍、杜摯麵對麵進行鬥爭,其焦點就集中到應當“法古”“循禮”“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的觀點與利益衝突上。變法實行,天下嘩然,“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數”,商鞅卻利用立木懸賞,取信於民的方式,取得眾人支持與信任;對太子師處刑,以肅其法。變法十年,“秦民大悅”“家給人足”“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國家逐漸強盛。秦師包圍安邑,俘獲魏公子卬,迫使魏國割地遷都,這些都是秦國變法非常富有成效的佐證。
商鞅的悲劇結局是與守舊派鬥爭的延續。與趙良的一席談話可以看出,其禍端早已萌生,但商鞅最終沒能采納趙良建議,受製於自己的變法舉措,作繭自縛,最終身死族滅。從章法的結構上來看,前有蓄勢,後有照應,通篇以變法作為骨幹。開篇說商鞅“好刑名法術之學”,為變法做出鋪墊;繼而“鞅欲變法”,導出革新派與守舊派之間的鬥爭;“卒定變法之令”,具體記錄了新法的內容;而結尾處則點出“嗟乎,為法之敝一至此”。材料取舍緊密圍繞變法這一核心,使得主題高度突出。
《商君列傳》是曆史實錄,但其濃烈的文學色彩,尤其是恰如其分的小說元素,更加突出了這篇列傳的真實特性。本文調動了誇張、比照、形容、對偶、排比、描寫等多種文學手段,析理透徹、深刻,語言生動、形象。而這些文學手段大多著眼於人物精神世界的刻畫以及細節描寫,使得人物越發豐滿、靈動、傳神,而又不失去曆史的真實性。商君逃難的這一段,頗有後世寫小說慣用的“誤會法”神韻,運用誤會,產生矛盾,引發戲劇性的效果。這類細節不僅不會影響到曆史的真實,而且使曆史人物、曆史事件的本質更加彰明、突出,增強曆史感,從而給人帶來更生動、更形象、更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