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廣場至暗雪樓還需登上幾級石階,石階之上,就是暗雪樓底層的長廊。此刻,在長廊上所置放的竟是一架古琴,兩名婢女模樣的女子分立兩側,長廊上還有四張交椅。
如此場麵,著實讓人百思不得其解。趕赴洛陽劍會的劍客皆知因為幽求之故,這一屆洛陽劍會極可能有一場殘酷的廝殺,與往年以武會友、宏揚劍道的洛陽劍會大不相同。故赴會者無不是高度戒備,沒想到進入笑菊苑所見到的情形並非劍拔弩張之勢,不由令人難免感到有些意外。
最先到達笑菊苑的是姑蘇劍俠慕容楠與其妻李青。慕容楠、李青二人是武林中人人稱道的一對俠侶,結為夫婦已有二十餘年,他們仍是攜手江湖,從不分離,猶如新婚燕爾。有姑蘇劍俠慕容楠的地方,就必會出現李青。何況李青亦是劍道好手,甚至有人說李青的劍法尤在其夫之上。
兩人剛入坐不久,彭城七星樓樓主居右即至。居右年約五旬,麵色焦黃,似有隱患,連身子也顯得微微有些佝僂。其形貌與以七星劍法揚名江湖的七星樓樓主身分似不相符。七星樓在彭城,與姑蘇慕容山莊相隔較近,故居右與姑蘇劍俠慕容楠也有些交情,當下便與慕容楠、李青相鄰而坐了。
接著藥劍公孫鐵拐、攝魂劍羊孽、三恨莊莊主步貞等一眾劍客相繼而來,場上的人越聚越多,幾乎每一個人對古琴與菊花在劍會上出現,都感到甚為驚詫。
也許是因為預料到這一次洛陽劍會多半會有一場激戰,故一些自忖劍法不太高明者更無緣“劍魁”之爭的劍手都不願前來。
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場上仍隻有四五十名劍客,與以前曆屆劍會規模相比都小了許多。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此刻洛陽城中武林人物卻大增。這些人中,既有趕赴洛陽劍會者的同門中人,亦有一些幫派中雖無人參加洛陽劍會,但對此卻甚為關注,因此也紛紛趕到了洛陽城。
武林中人已隱隱覺得洛陽劍會之後,極可能使武林形勢由此而有所改變。既然這樣,誰也不想置身事外最後陷入被動。無數雙眼睛,以形形色色的心態,默默關注著洛陽劍會。
依照洛陽劍會的規矩,每次劍會中爭奪劍魁時的公證人皆由洛陽南家的主人充任,但上屆劍魁將不可再爭奪此屆劍魁之位,以體現吐故納新的宗旨。當新劍魁產生時,上任劍魁就將象征其劍魁身分的“縱橫劍”傳交新任劍魁保管五年。
五十年前的劍魁乃逍遙門門主太叔岱宗,但五十五年前的洛陽劍會之前,太叔岱宗突然暴亡,“縱橫劍”是由其長子太叔雅送至洛陽劍會。幽求的出現,不但使太叔雅及百餘名劍客死於非命,連“縱橫劍”亦不知所蹤。
而逍遙門在太叔岱宗、太叔雅相繼死後,又過三十年突然再遭橫禍,逍遙門上上下下百餘口人一夜間被屠殺貽盡,從此曾一度誕生一代劍魁的逍遙門就此無影無蹤。
卻不知諸多變故之後,曆屆洛陽劍會的規矩,這一次將如何易改?
七星樓樓主居右見南家的人遲遲沒有出現,場中亦無更多變化,不由有些不耐,就對身旁的姑蘇劍俠道:“慕容大俠,你身在江南,與清風樓相隔頗近,可知清風樓樓主龐大俠會不會趕赴洛陽劍會?他的清風劍法,居某是久仰其名而未謀其麵了!”
自從風宮崛起江湖以來,武林正道變故不息,劍道高手傷亡極多,而十大名門中以劍法見長的青城派、崆峒派皆已覆滅,思過寨亦元氣大傷。而前輩劍道高手諸如日劍蒙悅等人更早已作古,牧野靜風劍法雖已至絕世之境,但他卻絕不可能屈尊來此爭奪什麼劍魁。如今環視整個武林,正道劍道高手以龐紀最負盛名,故居右有此一問。
慕容楠溫文爾雅地淡然一笑,道:“三日前,龐大俠已被推任為正盟盟主,以他的身分,想必不會前來參加洛陽劍會了。”
居右怔了怔,道:“龐大俠真的成了正盟盟主?居某昨日亦已聞說,隻是一直……一直有些不敢相信罷了。”
說到這兒,他忙又補充道:“居某倒沒有別的意思,隻是覺得事情太過突然。”
慕容楠之妻李青接口道:“居大俠覺得意外也是情理中事,在武林同道眼中,十大門派本是高手如雲,龐大俠雖然武功卓絕,但在十大門派中似乎並非最出色的。隻是,世人都忽視了正盟已與風宮相戰多年,折損甚巨,與往日已不可同日而語。”
居右不由老臉微紅,心道:“都說姑蘇劍俠的妻子劍法比其夫更為高明,今日看來,雖不知她劍法如何,至少快人快語,頗有豪氣。自己因顧全龐紀的麵子,不便直說他的武功在十大門派中不是最高的,她一介女流之輩,反倒直言不諱了。”
此時居右的心情與其說是慍怒,倒不如說有些慚愧,當下又道:“據說……據說癡愚禪師之所以將盟主之位讓出,是因為他自認為與牧野靜風所領的風宮白流在留義莊交戰的那一役中,其布署雖然使正盟奪下了風宮江南行宮,黑白苑攻下了風宮彭城行宮,但留義莊卻傷亡太重,心感愧疚。”
李青道:“癡愚禪師佛心仁慈,佛門武功高深莫測,我等自是敬佩得很。隻是這件事他所思所慮卻未免……未免有些欠妥。正盟與風宮交戰長達五年,勝少負多,這一次能接連攻克風宮兩處行宮,已是極大的勝利,他為何反倒不安?我倒覺得,以癡愚禪師的性情,那一次交戰的布署,未必全是他的功勞。能布下那一局的人,必然極富心計!”
慕容楠清咳一聲,道:“青妹,聽你說來,這正盟盟主最合適的人選倒有了一個。”
李青不由笑了,道:“大哥取笑我了。好在居大俠不是外人,否則說不定會引起正盟誤會了。”
居右這時卻未留意她的話,他的目光被一個剛剛進入場內的年輕人吸引了。
但見此人年約二十,劍眉星目,英俊挺拔,衣飾甚為華貴,顯得風流倜儻。此人一出現,場中諸多劍客皆不由對他多看了幾眼。
慕容楠見居右對此人頗為留意,不由朗聲笑道:“此人乃江南劍公子姬泉!”
居右道:“就是這些年來與漠北冷公子、關中雙絕公子並稱武林三公子的劍公子?”
慕容楠點了點頭。
居右忖道:“且不論這位劍公子的劍法如何,其風采倒是不俗。”思忖間,已有錦衣少年將姬泉引至與他相對的長桌前入座。
姬泉入座後,亦不與周邊的人招呼,而是自懷中取出一把小銼刀,專心致誌地修著他的指甲。
眾人見此情形,不由皆有些不滿,隻覺此人太過孤傲。
正當此時,隻聽得遠處有人高聲道:“思過寨範少俠到!”
對司儀在入口的引見,眾人本都不甚在意,而這一次,司儀的聲音似乎比先前高了不少,而“思過寨”位列十大名門之一,數十雙眼睛倒有大半齊齊投向了那邊,心中均暗自忖道:“思過寨數月前一場惡戰,包括其寨主燕高照在內,傷亡極重,燕高照的十三弟子中武功最為不俗的幾人如今僅剩佚魄一人,而且十三弟子中,也沒有一個姓範的,不知這位‘範少俠’又是什麼人?”
想到燕高照門下弟子眾多,他本人更是同輩中的佼佼者,如今卻連一個可以參加洛陽劍會的弟子都沒有,眾劍客皆有些感慨。
很快,一個比姬泉更為俊朗的年輕人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他隻是身著一襲平凡的青衫,腰間的劍亦十分平凡,但其清新飄逸之氣度,卻足以讓每一個人對他刮目相看。
此人正是範離憎。
一名錦衣少年將他引至藥劍公孫鐵拐的身邊入座。
公孫鐵拐臉色黝黑,身材高瘦,偏偏一襲衣衫甚為寬大,顯得有些古怪。此人行事古怪,正邪不分,每次與人交戰後,喜歡以各種奇藥浸泡其劍,所以被江湖中人稱之為藥劍。
“範離憎”三個字雖已被武林中人熟知,但除思過寨及正盟中人外,認識他的人卻是極少。此時竟無一人認識眼前這位“範公子”就是名聲赫赫的範離憎!
範離憎向公孫鐵拐拱手施了一禮,道:“前輩,在下有禮了。”
公孫鐵拐道了聲:“好說,好說。”向旁側讓了讓,範離憎入座後,緩緩掃視全場,當他見到那些姹紫嫣然的菊花及古琴時,心中亦是微微感到一愕。
很快,閑雲軒“閑雲雙姬”中的劍姬習柔水出現了,眾人的注意力就由範離憎身上轉移到了此人身上。因為在場的雖有幾位女子,卻無一人能如習柔水這般美豔動人。
閑雲軒遠在遼東,閑雲雙姬亦極少踏足中原,中原武林對她們的武功皆不甚了解,但對於雙姬的美貌卻久有所聞。
習柔水果然沒有讓眾人失望,甚至比眾人想象中更為美麗。
她的美是一種具有野性誘惑力的美,一襲如火般的紅裙讓人的血液亦不由奔流更快,她的眼神大膽無羈,麵對眾人的目光毫不避讓羞怯,而是坦然相對,卻不會讓人感覺到有絲毫的放蕩。那雙微陷的雙眼及比常人更為高挺的鼻梁顯示出她身上有著北方某個異族的血統。
習柔水的目光從容掃過全場,最終落在範離憎身上,然後便見她徑直向範離憎這邊走來,微笑道:“小兄弟,可否與你同入一席?”
範離憎也許是所有劍客中心情最為複雜的一人,他知道洛陽劍會絕不會真的就如此平淡地開始,又如此平淡地結束。所以入座之後,他一直在緊張地思慮著,習柔水向他發問,他不由一怔,方醒過神來,忙道:“夫人請自便。”
習柔水如一陣美麗的風般自範離憎身邊而過,在他身旁坐下,範離憎立時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如蘭似麝。
習柔水忽然低聲道:“小兄弟,你該稱我為姑娘才對。”
範離憎大窘,忙道:“在下……魯莽了,請姑娘恕罪。”
他見習柔水比自己大幾歲,衣著明豔,又無羞澀之態,以為她是有夫之人,便稱其為夫人。隻是沒想到這是個誤會,更沒有想到習柔水當麵糾正了他無意之錯,窘迫之情自是難免。
倏聞有人大聲呼道:“尊駕何人?”
很快又有人喝道:“朋友請止步!”聲音顯得頗為緊張,本有些不耐煩的眾劍客聽得此聲,心頭皆是一震,目光齊齊向發聲之處望去。
隻見一個白色的人影飄然而至,看似閑庭信步,其速卻快得驚人,幾名錦衣少年剛要上前攔截,但覺清風撲麵,那人已自他們身側如鬼魅般一閃而過。
瞬息之間,那人已掠至廣場中央站定。
眾人頓時皆有眼前一亮之感!
但見此人極為年輕,一襲白衣如雪,身材挺拔,五官幾至完美無缺,嘴角處若有若無的自信笑容更顯出其超然脫俗之風範!範離憎本已極為俊朗,但與來人相比,卻仍有所不及。
習柔水不由“啊”地一聲驚歎。
而範離憎亦是神色一變,眼中有了極為複雜之色。
立即有四名列於場中的少年劍手掠身而至,擋在白衣少年身前,其中一人拱手施禮道:“尊駕何人?為何要強闖洛陽劍會?”語氣不亢不卑,甚為得體。
那人淡淡一笑,道:“在下乃五色門門主牧野棲!”
此言一出,眾皆愕然失色!
偌大一個廣場在那一刹間,竟靜得落針可聞!
“多……謝了。”小草在黑暗中撫摸著剛剛由軒轅奉天接好的腿骨,低聲道。
“沒什麼……可惜沒有藥敷在傷口處,恐怕短短時日內難以痊愈……”軒轅奉天有些結巴地道。
一陣沉默。
小草終於又開口道:“不知有沒有過去一天?”她的話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字一字吐出來的,顯得頗為吃力。
“已過了二天。”軒轅奉天答道。
“你如何知道?”小草有些吃驚地道,她感到軒轅奉天的語氣很是肯定。
軒轅奉天道:“此時我們置身於在地下,又是在石洞中,根據石壁的回潮情況,就可以推斷出大致過了多少時間。”
小草有些佩服地道:“你懂的東西倒不少。”
軒轅奉天無聲地笑了笑——當然,小草並不能看見他的笑容。
“水族的人為何一直沒有設法攻入地下秘道中?”小草此時對軒轅奉天已多了幾分信任,便如此問道。
軒轅奉天沉吟道:“水族族王雖未與在下直接交手,但足以顯示出她的武功已高至通神之境,地下秘道的機括對付別人尚可,卻絕不可能阻擋得了她那樣的高手。”頓了頓,又道:“何況,若隻為取我們的性命,她們無須攻入秘道,就有許多種方式對付我們!”
“你是說她們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擊殺我們?”小草有些略感意外地道。
“至少不僅僅是這個目的。隻是在下對水族與求死穀的衝突矛盾知之不詳,倒也無法猜出她們更多的意圖。”
小草沉默了片刻,方道:“水族與求死穀的仇恨來源已極為遙遠,可謂傳承了千餘載……我如此說,軒轅公子一定有些不信吧?”
的確,有什麼樣的仇恨,會延續千餘年?
但軒轅奉天卻道:“我相信。”
小草略感有些意外,心中忖道:“也許他隻是出於禮節才這麼說的。”頓了頓又繼續道:“水族與求死穀的衝突一直是斷斷續續的,而近些日子之所以全麵爆發,是因為水族要配製一種藥,藥方中有一味藥惟在求死穀中才能找到——簡而言之,便是如此。”
因為事關墨門這一隱世門派的秘密,故小草並未向軒轅奉天解釋更多。
“水族有沒有得到那味藥?”軒轅奉天問道。
“沒有,如今求死穀的藥圃已被水族徹底燒毀,那味草藥自然也沒有幸免。”
“水族將我們困於此地,會不會還是為了得到那味藥?”
小草思慮了良久,道:“他們要找的那味藥名為‘不眠草’,‘不眠草’極為獨特,其形狀與常人想象的模樣絕不相同,相信世人能識出‘不眠草’的人,定然極為稀少。隻要我不說出來,他們根本不可能找到它。”
說了這麼多話,她的呼吸顯得有些急促了,水筱笑“水殤十三指”在她身上造成的傷著實不輕。
軒轅奉天遲疑了一下,道:“既然姑娘是惟一可以為水族指引‘不眠草’的人,她們自然不會對姑娘施下毒手。”
小草“嗯”了一聲,隨即補充道:“以水族族王的武功,完全可以讓我……我們脫身不得。按理,她們應該選擇擒住我們之後,再設法從我們口中得到她們想要的東西……”
說到這兒,她忽然心念一閃,低低地“啊”了一聲,道:“莫非……莫非水族族王這一舉動是要誘使他人前來救我們?”
軒轅奉天脫口道:“她怎知一定會有人前來救我……或者救你?”後麵的半句話,顯然是另行補充的。
小草對此倒未加留意,她良久未說一句話,軒轅奉天心中有些忐忑,正待詢問,小草已輕輕歎息一聲,緩聲道:“她們大概不會想到,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冒險前來救我。”她的語氣顯得十分憂傷:“如果白大哥還活著,他一定會來救我的……”
軒轅奉天靜靜地聽著,他隱隱覺得,由小草的話中可以斷定最有可能前來救她的人就是其口中的“白大哥”,水族如果真的是設下圍困他們從而伏擊救援者的圈套,那麼那位“白大哥”就極可能是水族的目標。
他很想知道小草口中的“白大哥”與水族又有什麼樣的恩怨,但小草的哀傷讓他不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