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隻覺熱血沸騰,似乎全然忘了自己此刻是被困於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秘道中。
風宮無天行宮的“笛風軒”。
牧野靜風的臉上烏雲密布,讓人望而生畏!他的臉因為縱貫麵部的血痂及肅殺之氣而顯得詭異可怖。
禹詩、炎越、柳斷秋無一不是惴惴不安。而牧野棲的神情卻顯得有些淡然,無驚無懼無喜無怒,在此之前,他雖已數次進入“笛風軒”,但與風宮三老一同進入“笛風軒”卻還是第一次。
牧野靜風做出如此安排,是否預示著什麼?
這是風宮三老心中共同的疑慮。
縱是江南行宮、彭城行宮同時失陷,亦不足讓牧野靜風驚怒至此!當禹詩將都陵叛離風宮的事向他稟明時,牧野靜風的第一反應是:這會不會是禹詩在排斥異己?畢竟他是風宮白流昔日最為尊崇的四大長老之首,而都陵則是年輕一輩中地位最高,同時也最受牧野靜風寵信的人。二者之間,不可避免會存在著某種矛盾。
但牧野靜風很快想到禹詩即使要陷害都陵,也絕不可能用這種直接而且極易被揭穿的謊言。
何況,再細加推敲,都陵的確有可疑之處。他本是赤焰門門主卜懌的弟子,雖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但按理應不會強過其師太多。都陵成為“神風營”統領後,一向是無往而不利,這固然與他的心思縝密嚴謹有關,但若無過人的武功,在數次激戰中,難免有受傷的可能。
而最可疑的自然是白辰逃過炎越的追殺之事,牧野靜風早已想到風宮內必有人暗中幫助白辰,隻是沒有料到此人就是他視若左右臂膀的都陵。
對於強者而言,來自內部的背叛,遠比外敵更使人憤怒!因為,強者總是極為自負,他們自認為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而內部的背叛分裂無疑是對這種感覺的否認與諷刺。
就如同自己寵愛的一隻貓,將它抱在懷中,對它毫無防範,有一天它卻突然在你的臉上狠狠抓了一把,而你卻沒能將它抓住時的感覺。
牧野靜風一字一字地道:“誰也不許殺都陵,本宮要親自會會他!”頓了頓,又接著道:“至於他的師父,本宮亦很想與他分個高下!”
禹詩道:“都陵背叛風宮,日後必難脫一死。當務之急是叛逆一走,‘神風營’無首,終非長久之計,請宮主委任新的‘神風營’統領。”
牧野靜風神情略略和緩了一些,道:“此事本宮亦已想過,三老各負重職,無暇顧及‘神風營’。環顧風宮,能勝任‘神風營’統領一職的,惟剩一人。”他將聲音略略提高,道:“此人就是本宮的兒子,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禹詩、炎越、柳斷秋聞言都覺有些意外,但細細一想,卻又在情理之中。
禹詩略一思忖道:“宮主,以少主的武功、智謀,任命‘神風營’統領自是遊刃有餘,不過‘神風營’為風宮精銳,但凡惡戰,皆遣‘神風營’,少主身負‘神風營’統領一職,不免常處極險之境,少主貴為千金之體,是否太過冒險?”
牧野靜風不動聲色地“唔”了一聲,轉而對牧野棲道:“棲兒,你有何想法?”
牧野棲“啊”地一聲,像是剛從沉思中被驚醒般道:“爹問我何事?”
牧野靜風一怔,甚為不悅地道:“此乃非常之際,你竟如此疏忽,讓爹太過失望了!爹有意讓你任命‘神風營’統領,你可願意?”
牧野棲恭聲道:“原來爹爹問的是這件事,方才孩兒之所以走神,是因為孩兒突然想到禹老能及時察覺都陵的陰謀自然可喜。隻是,若禹老發現叛逆後暫且假裝不知,一來可以穩住都陵,二來也能借助都陵向他身後的人傳遞假象,如此對風宮而言,都陵反倒成了一著妙棋。隻是禹老一向對風宮忠心耿耿,自然無法容忍都陵的背叛。”
當他說完這一番話,“笛風軒”靜得落針可聞。
禹詩的神情微變,炎越、柳斷秋亦是神色複雜。
牧野靜風心中暗自忖道:“棲兒此舉著實高明,禹詩並不願讓他成為‘神風營’的統領,那樣一來,將來萬一自己對他有所舉措,就可以隨時隨刻動用‘神風營’的兵力。棲兒顯然看出了這一點,卻假裝糊塗,提及另一件事,其實卻是在責疑禹詩辦事過於衝動,以至於錯失良機,使都陵不得不與風宮徹底決裂。這事如果再追究下去,說禹詩為了排斥他人,不顧大局,草率從事亦無不可。棲兒出此奇招,必使禹詩有所顧忌,多半不會再反對由棲兒擔任‘神風營’統領。”
果不其然,禹詩心中雖然甚為忿怒,但口中卻已道:“少主所慮極是,絕非老朽所能匹比,以少主之心智,任命‘神風營’統領一職,必是舉重若輕,相信少主為風宮大業,亦會擔當此任。”
牧野棲肅然道:“身為戰族中人,又豈有退縮畏怯之理?我願意接手‘神風營’,不過需得有一個條件。”
眾人一怔,均忖道:“你身為少主,將來風宮大業還不是傳至你手中?又何必提什麼條件?若你不是少主,隻怕‘條件’二字,是絕對不敢在宮主麵前提出的。”
牧野靜風對牧野棲的表現很滿意,他的神情也和緩了不少,點了點頭,道:“你不妨說說看。”
牧野棲道:“棲兒要趕赴三日後的洛陽劍會。”
禹詩等三老萬萬沒有想到牧野棲提出的是這樣一個條件,皆是一愕。
牧野靜風注視了牧野棲片刻,終於道:“爹答應你。”
與藥鼎山西向相隔十裏的村莊。
這個隻有五戶人家的村莊依舊安靜,村子每到午後或傍晚,就會有炊煙嫋嫋升起,每日清晨,依舊有嘹亮的公雞啼叫聲。
隻是,平靜的隻是表麵。
事實上,村子裏所有的人皆不再是從前那些莊戶人,他們一身樸素的裝扮難以掩飾其真實身分。
村莊裏的人全是身懷武功的武林中人,而且武功皆是不俗。
這些人中,就包括將村裏的人屠殺貽盡的那五個人。
他們在血腥迷漫中屠殺了村莊中所有人後,為何還要留下來?
他們亦要狩獵,去水潭中淘米,上山劈柴——但這一切都不過是一種掩飾。
這一日黃昏,村口處有兩個老漢正在一棵梨樹下對弈,旁邊有一人在觀戰。觀戰者正是最初到達這個村莊的微胖之人,隻是此刻已改了裝束。
正當黑白棋子殺得難分難解之際,那微胖之人忽然沉聲道:“那邊有人出現了!”
兩個老漢神色微變,不過很快恢複了正常,靠在梨樹樹幹上的老漢重重落下一子,在一角布下了“倒脫靴”之局。
三人看似專注著棋局,其實卻暗自屏息凝神,留意著四周的任何變化。
從瀑布那邊傳來了有力的腳步聲,且越來越近,微胖之人假裝無意中抬頭向那邊望了一眼,大聲道:“老齊,那位是誰家的客人?”
兩個老漢扭頭向通向瀑布那邊的路上望去,隻見一個身披黑色鬥篷、亂發披散雙肩的人正大踏步向這邊走來,他的臉被亂發遮掩,無法看清,隻見他的身軀甚為高大,在夕陽的映襯下,身影被拖得極長。來人似乎沒有聽見這邊的說話聲,越走越近,轉眼已在一丈開外。靠近梨樹的老漢立即站起身來,殷勤地道:“這位兄弟,天色不早了,不如在這兒留宿一晚,明日再趕路如何?”
他有意無意站在了路旁,與微胖之人一同將路堵住了大半。
那人不得不停下身來。
他緩緩抬起頭來,伸手將額前的頭發略略開分,淡然道:“多謝美意,但我必須趕路。”
亂發拂開,露出一張剛毅的臉龐——赫然是白辰!
他不是已死了嗎?此刻又怎會在此出現?
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的身軀本沒有如此魁梧!
難道,短短時日,一個人的形體亦會有如此大的變化?
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白辰?
白辰言罷,繼續低頭前行,但那三人並沒有讓開,其中一人道:“朋友,從這兒經過的人,隻有兩種選擇:留宿一夜,或是留下性命!”
白辰眼中倏然閃現出兩道驚人的光芒,猶如夜空中突然閃過的兩道驚電,讓人望而生畏。
他沉聲道:“你們是什麼人?”
“這本該是我們問你的問題!”話音未落,三人已不分先後自身上拔出了短小兵器,在極短的距離內,向白辰急襲而去,出手無不是歹毒狠辣,不給對方絲毫退路。
他們的身手皆是不弱,攻擊又來得如此突然,其威脅力可想而知。
眼見三件兵器即將刺入白辰體內的那一刹間,突然有一股莫名力道自白辰身上疾湧而出,其力道之強悍,讓人心驚!
三件兵器應聲而斷。
幾乎就在同時,驚人的骨骼爆裂聲已經響起,白辰翻腕間,三人幾乎同時倒飛而出,淩空鮮血飛灑,未及落地,就已氣絕身亡,情景淒厲愁慘!
待三具屍體落地後,白辰已從容舉步,繼續前行。
二十多個人影自村子的各個方向掠身而出,當白辰走出三丈遠時,就置身於眾人的包圍圈中。
白辰頭也不抬地道:“一個村莊裏有這麼多江湖中人,這絕不正常——莫非,你們已將村裏人悉數趕盡殺絕?”
其中一高鼻陷目的中年人冷聲道:“是又如何?”
“你們就惟有以死償命!”
那高鼻陷目者顯然是眾人的頭領,他哈哈一笑,道:“小子,在你死亡之前,老子不妨告訴你真相,我等皆是風宮玄流的人,隻要接近這邊的人,一律格殺,你也不能例外!”
白辰眼中冷光暴射,緩緩地道:“風宮的人,更是死有餘辜!”
高鼻陷目者乃風宮玄流“吉祥營”副統領,武功之高,足以躋身頂尖高手之列,此時他再也沉不住氣,怪笑一聲,身形暴起,雙掌向白辰胸前擊去,掌風如嘯,甚是駭人!
白辰半步不讓,立時揮掌迎戰,他的掌勢毫無變化,隻是信手擊出,向對方迎去。
風宮玄流的人見此情景,心中皆是暗自一喜。
因為這位風宮玄流“吉祥營”的副統領名為權昆,正是以掌法見長,他的掌法最可怕之處就在於掌勢中隱有一股極為怪異的旋勢,一旦與之直接對掌,無不是雙臂立時被這股旋勁絞斷。
“砰”地一聲,掌勢接實!
驚心動魄的骨骼爆裂聲果然立時響起,但雙臂齊齊碎裂之人是權昆,而並非白辰。
權昆的身軀如斷線風箏般倒飛而出!
與此同時,白辰右臂一揚,身上所披的鬥篷已如一片烏雲般卷向權昆,權昆的身軀立時被罩於其中。
一股驚世駭俗的真力自鬥篷傳出,權昆隻覺鬥篷一緊,根本不容他有任何抗拒,周身再起可怕的碎裂聲,鮮血立時狂噴而出,氣絕身亡!
白辰鬥篷一揚,權昆被甩出十數丈開外,砰然落地,一動不動。
白辰一舉斃殺對手的頭領,其餘眾人此刻卻鴉雀無聲,沒有任何反應。
他們的目光全落在白辰的身上:鬥篷一去,白辰身上赫然露出一身金黃色的軟甲,顯得極為剽悍。
二十餘人的眼中滿是驚懼與不信!
終於,有一個人如惡夢初醒般嘶聲呼道:“他……他……他竟染指戰魔甲……”極度的震驚使他後麵的話已說不下去了。
夕陽下,兵刃的寒光紛紛閃現,二十餘人向白辰狂攻而上。
白辰的瞳孔收縮了,射出比兵刃更寒更懾人的光芒!
九月初九重陽節。
九為陽數,九月初九是兩個陽數相重,故名“重陽”。
傳說有一年揚州發生瘟疫,當地一個叫桓景的人依照神仙的指點,在九月初九那一天帶領鄉親登上高山,每人喝一口菊酒,帶一片茱萸葉,於是戰勝了瘟魔。從此每逢九月初九人們便要飲菊酒,帶茱萸,外出登山,求得健康長壽。
九月九的洛陽。
洛陽南有伊闕,北有羊腸,西有泰華,東有河濟,自古皆被視作險要之地。
洛陽與花有緣。
花為牡丹。
洛陽牡丹名揚天下,花會之日,滿城錦簇,文人雅士雲集洛陽城,陶醉花間,吟詩作畫,心曠神怡。
不知自什麼時候起,洛陽與劍亦結下了不解之緣。
洛陽劍會雲集中原劍道高手,天下矚目,其勢之盛,不在洛陽花會之下。
花香滿城飛舞。
劍氣滿天縱橫。
在花香與劍氣的浸染下,洛陽有了異乎尋常的魅力。
但在五十多年前的洛陽劍會之時,一個橫空出世的少年劍客幽求卻憑一劍掃平劍會,近百名劍客命喪其劍下。
從此,洛陽劍會就此中斷。
奇怪的是自那一年起,洛陽的牡丹花亦紛紛枯敗,滿城牡丹折損逾半,以至於從此洛陽城亦再無花會。
莫非,是那一場滔天殺戮的戾氣使嬌貴雍容的牡丹不堪承受?
沒有花香與劍氣的洛陽便失去了它昔日的風采——洛陽,已寂寞了五十餘年。
今年的九月初九,洛陽城不再寂寞。從城中居民的神色間,甚至從空氣中,都可以清晰地感覺到緊張不安的氣氛,又夾雜著興奮莫名的氣息。
洛陽城有四大名苑,謂之暖梅苑、笑菊苑、虛竹苑、意鬆苑。其中笑菊苑與虛竹苑的名氣尤在另外兩苑之上。笑菊苑是召開五年一度的洛陽劍會的場所,而虛竹苑則是一年一度的洛陽花會最為熱鬧繁華的地方。
笑菊苑在洛陽城北。洛陽城地勢並不平坦,西北方向高而東南方向則低,一條河流穿城而過。笑菊苑便建在洛陽城西北方向的一片高坡上,苑中有洛陽城最高的暗雪樓。置身於暗雪樓中,可將洛陽城的全部景象一覽無遺。
笑菊苑乃洛陽大族南家的產業,南家祖先本為朝廷重臣。不知為何,八十年前,一向官途亨通的南家突然退出朝廷,轉而從賈,時人皆大惑不解。畢竟在世人眼中,人分九等,身在廟堂者與身於市井之人的身分、地位絕不可同日而語。
也許南家正當旺盛之時,在官途一帆風順,從商後竟亦是財源廣進,到了今日南家之主南宗的祖父手中,南家非但已富甲洛陽,更成為天下共知的大家族。因其祖曾經位居朝廷要職,非尋常商賈可比,加上南家一向以仁義著稱,豪士仁俠者路過洛陽,皆會盛情款待之,可謂無論與官府還是武林中人皆有交情。朝廷擔心洛陽劍會將成為江湖中人聚集謀反之處,而武林劍道中人雖無此意,卻也明白官府的擔憂不無道理,而南家在二者之間恰好能起到緩和的作用。如此一來,洛陽劍會就全在占地達二百餘畝的笑菊苑舉行,一切資費,皆由南家慷慨解囊。
中午時分,各路劍道高手開始陸續趕至笑菊苑。
笑菊苑的暗雪樓前有一個極為開闊的廣場,廣場南側已擺放了數列長桌,桌上奉有茶點,數十名錦衣少年穿梭其間,在招引著來客。這些錦衣少年皆談吐文雅,絕非尋常仆役。
在廣場中央則有二十名配有長劍的年輕人,十男十女,分列兩側,皆是一身銀白色的勁裝,顯得極為惹眼。在兩列少年身後,又有兩列長桌,東西相對。
奇怪的是在這兩列長桌之間,赫然是數以千計的盆栽菊花。
九月初九,正是秋菊開放之時,這數以千計的菊花皆含苞欲放,紅的如火,白的勝雪,美不勝收。
誰也不明白在劍會上怎會有如此多的菊花出現,參與劍會之人皆是暗自納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