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線生機(2 / 3)

那老漢不無擔憂地道:“前任樓主生前曾再三告誡,‘長恨劍法’與清風樓的武功大相徑庭,絕不可輕易習練,恐有隱患……”

龐紀略顯不悅地打斷他的話道:“封二叔,自我成為清風樓樓主之後,欲辦成的事,有哪一件沒有成功?二叔一向通情達理,對我鼎力相助,為何一提及此事,就屢屢勸阻?再說我又如何不知‘長恨劍法’與清風樓的武功大相徑庭?但我之所以要習練這套劍法,並非為了逞一己之能,如今十大名派的掌門僅存癡愚禪師、遊老俠與我三人,縱是修練‘長恨劍法’有百般隱患,我也要試一試!自我曾祖父起,就一直將‘長恨劍法’的劍譜細心封存,這足以說明這套劍法有著非凡之處!”

被龐紀稱作“封二叔”的正是清風樓上任樓主龐予的結義二弟封一點。封一點老成持重,對清風樓忠心耿耿,深得龐予器重,當年龐予離開清風樓前往青城山時,就讓封一點輔佐龐紀主持清風樓大局,封一點可謂是清風樓的兩朝元老,身分尊崇,難得的是封一點從不居功自傲,倚老賣老,龐予選他輔佐龐紀,也可謂是慧眼獨到了。

封一點道:“即使不提該不該殺牧野靜風之子,可剛才樓主對他說了太多的事,似乎也有些欠妥。”

龐紀淡淡一笑,道:“對一個將死之人,說再多的話,也不用擔心他會泄露秘密。”

封一點愕然道:“難道樓主又改變了主意?”

龐紀搖頭道:“我不殺他,自有其他人代勞。封二叔,你吩咐下去,立即通知癡愚禪師等各路正盟人馬,前去西門外攔截牧野靜風之子!”

封一點提醒道:“他是自東門出城的。”

龐紀笑了笑,道:“封二叔,那個年輕人很不簡單,他見我自刺一劍後,反而會對我所言起疑,我猜想我指引的東門這條路,他會反其道而行,自西逃離。”

頓了頓,又歎了一口氣,接著道:“但願他不要真的對我信任有加。”

城東門。

人群熙熙攘攘。

牧野棲已換了一身青色的青衫——這對他來說,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牧野棲夾雜於人群之中,若無其事地向城東門走去。

臨近城門七八丈遠,牧野棲目光倏然一跳,因為他看到了城門附近有兩人的神色略顯緊張,目光閃爍不定,他們雖是作尋常百姓裝束,但牧野棲一眼便知他們是江湖人物。

牧野棲嘴角處浮現出冷冷笑意,他緩步走近一個賣繪有小鬼無常之類臉譜的麵具攤前,隨意挑了一個繪有閻羅王臉譜的麵具,戴在臉上,折身向西而去。

牧野棲相信龐紀讓他由東門離去,定是一個圈套,城中不宜久留。

奇怪的是,為何遲遲不見黑白苑的人出現?

牧野棲心急如焚,腳步卻反而越發從容。

很快,牧野棲順利自城西出城。

出城後,他摘下那張麵具,端視片刻,自嘲地笑了笑,將它係於腰間,在城郊外已是人煙稀少,牧野棲再無顧忌,當即施展卓絕不凡的身法,向西疾掠而去。

城西門外為一片起伏平緩的地帶,牧野棲掠出三裏開外後,道路兩側漸漸有山脈隆起,地形頓顯狹窄。

牧野棲已微微見汗,他正待稍作歇息時,身邊倏然有佛號響起:

“阿彌陀佛!”

字字入耳。

牧野棲立時止步。

此時夕陽西斜,將他的影子在身後拉得長長的。

樹影斑駁。

半裏之外的山穀穀口立著一位老僧,眉須皆白,一襲灰袍,雖然相隔甚遠,但牧野棲仍是感覺到老僧眼中充滿了悲天憫人之大慈大悲。

老僧的衣袍在晚風中微微拂動,而他的神容卻平靜如千年古井,仿佛他與天地日月一般亙古幽遠。

牧野棲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震撼。

這種震撼不是震驚,亦非不安,而是來自於靈魂深處難以言狀的感覺。

一種神聖般的感覺。

牧野棲脫口道:“前輩可是苦心大師?”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能做出這種判斷。

“老衲正是苦心,老衲已在此等候牧野施主多時了!”

牧野棲心中倏然一沉,如墜冰窖。

苦心大師在二十多年前便已是武林七聖之一,僅列於武帝祖誥之後,此時他的武功又將達到何等境界?

牧野棲忍不住回頭望去。

苦心大師朗聲道:“回頭已無岸。”

在牧野棲身後半裏開外,已有逾百武林中人,有道有僧有尼,顯然全是正盟中的人。

牧野棲右手握在了自己的劍柄上。

他已絕望!

但絕望之餘,他的心中反而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戰意。

範離憎、天師和尚及廣風行告別妙門大師,離開“亦求寺”,沿著妙門大師指點的路徑,趕赴“天下鎮”,為免再節外生枝,範離憎三人皆在夜間趕路,一到白天,則尋個地方歇息。

夜間行路,自然難計行程,所以常常錯過可投宿之地。這一路上,他們倒有大半數白天隱身於山林之中,廣風行戲言:“晝伏夜出行蹤詭秘者非盜即賊。”

好在廣風行久曆江湖,縱使棲身荒野,他也能設法讓三人不至於挨餓忍饑。

這一夜,三人匆匆趕了一宿的山路,終於翻過三座高聳入雲的山峰,當三人沿著峰側而下,進入山穀時,東方的天際透出了灰蒙蒙之色,三人早有經驗,知道再過半個時辰,天色就要大亮了。

千岩萬轉路不定,迷花奇石忽已瞑。

熊咆龍吟殷岩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天師和尚凝神頃聽片刻,但聞遠處有飛瀑濺落聲,溪流淙淙聲,風卷鬆濤聲如嗚咽,不由喜道:“此山穀應偏離人煙,今日我等可安心歇息了。”

廣風行亦道:“天色將明而不聞雞鳴聲,最近的村戶人家也應在四五裏開外,不如將昨天吃剩的半隻獐子用火熱一熱,填飽肚子後再好好睡上一覺,到了天黑時分再趕路。”

範離憎已不再擔憂廣風行生火時會有濃煙,他竟能讓煙貼地飄出幾丈外,消散開後,方升騰而起,幾乎不著痕跡。當下範離憎放下行囊,從中取出半隻已烤熟的獐子。

天師和尚道了一聲:“阿彌陀佛,貧僧去尋些清水。”他雖不住寺廟不念佛經,但對佛家的戒律卻嚴守不貽,一路上隻吃自亦求寺帶來的幹糧,範離憎與廣風行用葷時,他亦自行避開。

林間遍地枯枝,不過片刻,範離憎便找來一堆,廣風行亦已準備妥當,正待引火,忽聽得天師和尚在遠處“啊”地一聲驚呼,顯然極度驚駭,範離憎與廣風行齊齊色變。

但聽得一陣“嘩嘩”亂響後,天師和尚已自林中疾掠而出,一臉驚惶之色,身形甫定,便結結巴巴地道:“有……有人……”

範離憎與廣風行相視一眼,沉聲道:“多少人?難道是風宮中人?”

“不……是,隻有一個人。”天師和尚結巴道。

範離憎心中稍定,忖道:“以天師的武功,又有什麼人可以讓他如此吃驚?”

廣風行若有所悟地道:“莫非大師見到的是……死人?”

天師和尚急切地道:“不,是活人,但活人是在水中。”

頓了頓,又補充道:“整個人在水中,被鐵鏈所束縛,沉入水中。”

聽到這兒,範離憎與廣風行心中皆是一凜。

在深穀之中,一個大活人被人用鐵鏈束縛著沉入水中——無論如何,此事都讓人感到詭異可怖。

三人夜行之困乏立時被忘卻,廣風行低聲道:“大師,你是否已看清對方的確是活人?”

天師和尚道:“我找到水流,正要取水,忽然水麵‘嘩’地一聲響,伸出一隻手來——阿彌陀佛,我呆立不動,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想是水鬼將之殺了,但那隻手很快沉入水中……”

範離憎飛快地續道:“於是你平定心神,仔細查看,才知是有人被鐵鏈束縛,沉入水中,是也不是?”

“是,不……不是,天色如此昏暗,我辨之不清,但除了人之外,又有什麼東西會有手?”

範離憎果斷地道:“我們去看個究竟!”

“慢!”廣風行低聲道:“這會不會是一個圈套?”

“不會,誰能未卜先知,知道我們會在這深穀中歇息而天師和尚又定會去取水呢?無需多說,救人要緊!”言罷,範離憎揣起密匣,天師和尚便在前邊引路,三人行得極快,但聽得水流聲越來越清晰入耳,越來越響,終於,天師和尚道:“到了。”

範離憎趨前幾步,立時感受到了濕漉漉的氣息,踏著茂密的水草,範離憎與天師和尚並肩而立,前麵就是一條寬不過三尺的小溪,山穀中的小溪甚為曲折,循著地勢,在此處衝出一道深溝。

溪水奔騰不息,卻不見有人影。

天師和尚不安地道:“莫非,他已沉下水去,不幸遇難了?”

廣風行毅然道:“我下去看看。”

範離憎及時攔住他道:“此事太過古怪,要多加小心。天師,你武功最高,不妨將上遊水流以掌力震開。”

天師和尚應了一聲,縱身向上遊掠出丈許,立足岸邊,捉聚周身浩然真力,凝於雙掌,沉喝一聲,雙掌倏然向水中擊去。

無儔掌風以排山倒海之勢狂卷而出,“轟”地一聲,立時激起衝天水柱,溪水很快出現了極為短暫的斷流。

範離憎駭然看到自己立身之處所臨的溪水中,果然有一人正仆身向下!

因為天色昏暗,加上水流又很快卷至,範離憎無法細加辨認,饒是如此,已足以讓他驚駭欲絕。

他再不猶豫,將密匣置入廣風行懷中,縱身躍入水中。

岸上兩人緊張地望著水麵,大氣也不敢喘。

水下不時發出翻湧聲。

過了片刻,“嘩”地一聲,範離憎衝出水麵,微喘著道:“果然有……有一條鐵鏈,鐵鏈多半卡入了岩石中,難以拔出。”

天師和尚當即道:“我來助你!”

“不可!”範離憎道:“你看護密匣,以免中了別人暗算,廣叔,你來助我一臂之力。”

他本稱廣風行為廣大俠,相處久了,便順了廣風行意願,改稱為廣叔。

兩人一同沉入水中後,天師和尚雙臂緊抱密匣,目不瞬轉地望著水中,口裏不停地念著我佛保佑。

“轟”地一聲,兩個人影一同衝出了水麵!

範離憎手中還牽著一條粗大的鐵鏈,他在溪邊岩上一借力,人已飄落岸上,雙手順勢向上牽帶,很快又有人露出水麵。

此時天邊已出現了少許亮色,可隱約見到那人的頸部、腰間各有鐵鏈纏繞,廣風行將他扛於肩上,亦爬上岸來。

天師和尚急切地道:“他是否還活著?”

廣風行將人放下,讓其上半身處於地勢略低之處,雙掌抵於對方腹部及胸部,有節奏地按揉,同時對天師和尚道:“煩勞大師將真力貫入他體內——不可操之過急。”

天師和尚立即依言而行。

過了一陣子,終於聽得那人一聲呻吟,吐出一大口水來。

天師和尚喜道:“他醒了,他醒了!”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廣風行道:“可加強真力了。”

天師和尚的渾厚內家真力源源注入那人體內,片刻之後,那人低低“啊”了一聲,身上的鐵鏈一陣輕響。

廣風行長籲了一口氣,歎道:“欲取他性命的人好不殘忍,殺人不過頭點地,又何必如此?若不是有事在身,我必問清是什麼人這般害他,再為他出口惡氣!”

範離憎沉吟地道:“人被浸入水中能生存的時間絕對不會很長,凶手應該離開此地不會太久……”

話未說完,他的腳忽然被一隻手抓住了,低頭一看,原來是那人想支撐起上半身,範離憎忙將他扶起,心中暗自奇怪,忖道:“此人溺水而昏迷,恢複得倒十分快速。”

天師和尚連聲問道:“是否該為他換一身衣衫?或是讓他吃點東西……”一邊說著,一邊手忙腳亂地以僧袍為那人擦去臉上的水珠。

範離憎將那人抱到方才放下包裹行囊的地方,讓其依著一棵鬆樹半躺半坐著,自己則與天師和尚一同生起了火堆,此時,他們已顧不得生火是否會被他人注意了。

火堆很快生起,範離憎站起身來,轉身道:“我扶你過來烤一烤火,吃……”

他的表情忽然一下子僵在那兒,後麵的話亦滯留於喉底,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廣風行察覺到有異樣,猛然轉身,卻聽得範離憎以極度吃驚的聲音道:“是你?”

火光將那人的麵容照得清清楚楚,盡管此刻其臉色顯得十分蒼白,但仍能看出,他是一個頗有英武之氣的年輕人。

對方赫然是範離憎初出“試劍林”時遇上的白辰。

白辰不是在模渡邑江時,遭遇狂風暴雨、船傾人亡了嗎?又怎會在這深穀中出現?

牧野棲已存必死之心,再也無所畏懼,他對苦心大師怒目而視,大聲道:“佛家有言,苦海無涯,回頭是岸,何況我並沒有錯,為何要將我逼至不可回頭之絕境?”苦心大師稱其為“牧野施主”,顯然已斷定他是牧野靜風之子。

苦心大師平和地道:“牧野施主與正盟如何結下怨仇,老衲並未親睹,自不會妄加評說,無論如何,牧野施主親曆了思過寨兩位弟子被殺之事,已不能置身事外。”

牧野棲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恨聲道:“正盟中人知我是風宮宮主之子,還有誰會信我?我若為正盟挾製,又怎能查明真相,以對正盟有所交代?戈無害的確是我所殺,但他是死有餘辜,至於思過寨的池四俠,他雖是亡於我劍下,但當時是有人在暗中陷害於我,我牧野棲再不明智也不至於會當著幾大正盟高手的麵殺害池四俠,大師乃得道高僧,難道還不能洞悉這一切麼?”

“公道自在人間,水落石出終有時,老衲觀牧野施主氣色有心浮氣躁之象,欲請施主前去少室山,待到雲開霧散時再作定奪,不知牧野施主能否隨我等一行?”

牧野棲哈哈一笑,道:“大師要軟禁晚輩麼?想必少室山之行,定是有去無回,倒不如在此痛痛快快地大戰幾回合!”

苦心大師正色道:“在未弄清是非曲直之前,牧野施主必無性命之憂。”

牧野棲道:“連少林方丈癡愚禪師也會舉棋不定,欲出爾反爾,在下已難以相信任何人。大師既然相信‘水落石出終有時’,想必也相信善惡因果,不如今日不再阻撓在下,待到水落石出之時再作定奪,又有何不可?”

“巧言令色,實乃年輕人之大忌,牧野施主莫非真的不能明白輕重好歹?”

一股怨忿之色油然而生,牧野棲大聲道:“正盟與風宮積怨多年,如今知我乃風宮宮主之子,早已存有殺我泄恨之心,現在有了所謂的理由,又豈肯放過?既然說真相有待明查,又何必勞千餘之眾,對我牧野棲一人虎視眈眈?”

說到激憤處,牧野棲倏然沉肘翻腕,“錚”地一聲,拔劍在手,振聲道:“我牧野棲不死,諸人心中終是不快,欲取我性命者,就請放馬過來!”

苦心大師輕輕一歎,道:“當年你父親牧野靜風與老衲有數麵之緣,如今他自己誤入歧途,老衲便替他管教管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