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曠野中傳來一陣鼓聲,將許鍾的神思拉了回來,他才發現眼前已換了天地。
身側縈繞著團團霧氣,周圍的一切都看不分明,腳下是平整石板拚出的道路,那鼓聲不知從何處而發,延綿不絕,每一下似乎都敲在他心上。
許鍾緩緩朝前走去,心跳的愈發劇烈慌亂,他像是慢慢意識到了這是什麼地方,眼前巨大建築的輪廓在霧氣中慢慢顯現,在這個世上,他隻在一個地方見過這樣宏大華美的宮殿,聽過這三千更鼓。
長安。大明宮。
這是陳摶的夢境,還是他化出的一場幻境,許鍾已經無意分辨,他幾乎是飛奔著衝上了殿前的石階,卻生生在殿門外停住了腳步。
鼓聲早已消散,身後是死一樣的寂靜與黑暗,唯有從窗欞中透出的點點火光,朝亮他腳下的一小片金磚,許鍾猶豫片刻,還是推開了那扇沉重的紅色殿門。
那是極其高廣的一座大殿,空空蕩蕩的殿中立著一隻碩大的黃銅丹爐,足有一人多高,而火光就是從爐腹中發出來的。
除此之外,偌大的殿內空無一人,隻能聽見丹爐中嗶剝作響的火聲,許鍾繞著丹爐轉了一圈,能聞到一股奇異的淡香,似是丹砂的氣味,他正欲打開內爐看個究竟,卻聽見背後更暗的大殿深處,重重帷帳之後,傳來一聲輕響。
他挑開垂掛的布幔走了進去,這裏才是內室寢殿,四角置有高足宮燈,迎麵擺了一架屏風,上麵畫了些潑墨山水,再一細看,卻是西峰半壁,蓮潭幽深,一人坐於潭側,身邊是繚繞雲海直達天際,雲海之上,高冠博帶的仙人腳踏白龍,正剝開雲霧朝下看。
情之所鍾……許鍾像是突然意識到了這是那裏,他腳下一軟,跌跌撞撞的繞過屏風,黑暗中不知道帶倒了什麼,但他卻顧不上那許多,在一片混亂聲中猛撲著衝到了榻前。
隻看了第一眼,許鍾的心仿佛就此停滯再無法跳動,他腦中空白的看著安靜躺著榻上的李闡,錦被拉在了胸口,他麵無血色的躺在那裏,臉頰瘦脫了形,仿佛一具無知無覺的人偶。
許鍾顫抖著,伸出手去碰他的臉,卻在半空停住,李闡就在此時睜開了眼,他平靜的看著他,無悲無喜,目光在他臉上掃過,又投向他身後的屏風,眼神似是無法聚焦一般,還沒等重新投到許鍾臉上,一陣猛烈的嗆咳便從他胸腔中爆出,下一秒,顫抖的李闡便被俯身而下的許鍾緊緊抱住了。
他居然瘦成這樣。許鍾懷裏的人幾乎輕成了一片薄紙,那人隱忍著將咳嗽堵了回去,他的頭死死抵在許鍾肩上,許久之後才終於能開口講話。
隻是第一句就將許鍾逼出淚來,李闡問他,這一切是否是在做夢。
許鍾無法點頭或搖頭,他隻能僵硬的坐在那裏,死死抱緊懷中的人,他的淚悉數流進了李闡的衣袍中,而李闡在他懷裏動了動。
他退開一點身子,借著微弱的燈光去看許鍾的臉,忽然笑了笑,說:“一定是夢了。”他明明笑著,說出的話卻像是把刀,直刺入許鍾心窩。“果然非得等到了這個時候,你才肯入夢一見。”
許鍾一凜,下意識抓緊了李闡的手腕便去探他的脈息,臉色從震驚瞬間變的慘白,而李闡任他動作,一雙眼睛死死盯著他的臉,仿佛下一秒人就會消失不見一般。
李闡脈相忽緩忽急,脈率無序,急時筋肉跳動,緩時如屋漏殘滴,分明是個無神的脈相,藥石罔效,人之將死之兆。
許鍾大駭之下向後退去,他本欲喚陳摶現身,但李闡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如溺水之人一般死死將他抱住,“不要走……”他聽見從他胸腔中擠出的那幾個字,心像是被一直手緊緊捏住,直直墜入最深的深淵之中。
他穿越時光溯流而上,卻發現陳摶要給他看的,竟是這最後的別離。
天子之居的紫宸殿,空蕩蕩的像一口巨大的棺槨,燈影照在李闡灰敗的麵色上,他口中喃喃說著什麼,許鍾要離的極近,才能聽見,他說:“對不起……我答應過你的事情,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