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這刹那之間,桃大瞥見了一道細亮的光芒!接著便是老者扶住了高冠之人。桃大心思靈動,便知事體不對,風一般飄了過去,疾如閃電般便從老者身上取得一物。幾乎同時,老者也突然消失了!桃大喊了一聲:“快救人!”自己便追了下去。
兩個時辰後,當孟嚐君正在憤然之時,桃大一身泥土一臉髒汙的回來了。雖然沒有追上凶手,桃大卻盜得了凶手皮靴中的一支短劍。孟嚐君找來太醫一看,短劍恰有一尺,無毒,卻極是鋒利,正與蘇秦肋間的傷口相合,隻是沒有血跡而已。
“桃大無能!那個老東西有兩支短劍,這支沒有用上,那一支在他手上。”桃大一邊自己罵自己一邊說:那個老東西出得臨淄北門便不見了,他在方圓十餘裏都找遍,竟沒有見到可疑的藏身處所。孟嚐君思忖一陣猛然醒悟,拍案道:“天齊淵!牛山!盯準這個巢穴!”
一陣緊張周密的準備,一百多個門客絡繹不絕的向天齊淵撒了過去,馮驩親自在一個秘密山穀坐鎮應變。孟嚐君便忙著去了蘇秦府,生怕蘇秦突然故去。忙到昨晚,馮驩秘密急報:真凶藏匿處已經被圍,要死屍還是要活人?孟嚐君立即下令:“一律要活口!”
凶手果然便在牛山,令人想不到的是,這個凶手竟然是一個年輕憨厚的藥農!
訊問時凶手頗為奇怪,黝黑的臉膛漲得通紅,一臉的窘迫愧色,卻咬著牙就是不說話。孟嚐君心中一閃,走近藥農親切笑道:“看得出,你後生是個劍擊之士,也是個為國立功的人才。給你明說吧,齊王已經定了蘇秦大罪,殺了他原本有功。你隻要說出受誰指使,我便上書齊王,為你請功。”藥農後生眼睛撲閃著憨憨笑道:“俺才不管你是功是罪,隻要不連累爺爺,俺便說。”孟嚐君立即道:“齊國新法,已經沒有株連族人之罪,我保你爺爺無事。”後生道:“你是誰?俺卻信你?”孟嚐君正色道:“我是孟嚐君,言出必行,一諾千金,你不信麼?”年輕人慌忙便是一拜:“孟嚐君俺卻知道,是俠義班頭呢。”孟嚐君哈哈大笑:“既認我這個班頭,你便說,誰要你殺人的?”藥農後生道:“要俺殺人的,是公孫家老。”孟嚐君道:“你可知道,你殺的是誰?”年輕人道:“俺知道,是家老仇人。”孟嚐君又問:“有人看見,殺人者是個白發老人,你如此年輕,不能冒功。”年輕人憨厚的笑了:“打開俺的鐐銬,你便知道了。”
待鐐銬打開,藥農後生背過身片刻,一回頭,一個白發蒼蒼精瘦黝黑的老人竟赫然站在廳中!桃大高聲尖叫:“沒錯!就是他!就是他!”藥農後生嘿嘿笑道:“牛山藥農誰不會這一手?俺平常得緊呢,驚乍個啥?”
孟嚐君二話沒說,立即帶著藥農後生,點起三千騎士,飛馬趕到天齊淵。監視天齊淵與牛山的門客稟報:天成莊方圓三十裏,牛山藥農封戶百餘家,無一人走出監視圈。可是,當孟嚐君踏進莊時,那景象卻讓他驚呆了!
庭院石亭下的古琴前,坐著成侯騶忌,他嘴唇糾纏著一片鉤吻草,嘴角滲著一縷暗紅的血,一頭白發變得碧綠,一臉紅潤卻變得亮藍!數十年號稱齊國美男子的騶忌,竟死得如同鬼魅一般!站在這具鬼魅後麵的,是一個真正的白發老者,精瘦矍鑠,釘在亭下卻是一臉平淡的微笑。見孟嚐君來到麵前,他淡淡的笑道:“老夫公孫閱,一切罪責皆在我身,無得難為成侯屍身。”孟嚐君嘲諷笑道:“公孫閱,你這頭老狐也有今日?”公孫閱淡淡道:“成侯畢竟琴師,有謀略而無膽識。若依老夫之計,階下囚便是田文蘇秦了。”
回到臨淄,馮驩向孟嚐君備細敘說了公孫閱與騶忌的故事與陰謀。
這個公孫閱,跟隨騶忌三十餘年,是騶忌唯一的心腹門人。三十多年中,公孫閱為騶忌承辦了幾乎所有不能公諸於人的機密大事:謀取丞相、整倒田忌、爭得侯爵、擴大封地,騶忌崛起的每一步,都有公孫閱紮實細致的謀劃功勳。奇怪的是,公孫閱從來不求出人頭地,隻是心安理得的為騶忌效力。騶忌深知公孫閱慮事周密,才思過人,幾次想殺掉公孫閱滅口,但是一個偶然的發現,卻使騶忌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日,一個女弟子給騶忌拿來了一本書,說是在公孫閱枕下翻到的。騶忌打開發黃的羊皮紙,竟是一本無名冊籍。翻看內文,卻盡是各種權術計謀與治人秘術,竟開列了一百餘條,各自還有簡短解說,末了兩行大字是:“修習機謀之術,可借機心之主,與主共始終,此術可大成。”騶忌一陣沉吟,反複揣摩,便對這個女弟子秘密部署了一番。
騶忌曾是名動天下的琴師,國中多有少年才俊爭相拜師修習。可騶忌從來不收仕宦子弟做學生,隻收得寥寥幾個女弟子,還都是王室搜羅來的少女樂手。這幾個女弟子對老師奉若神明,個個忠誠馴順得貓兒一般。後來,有三個女弟子竟爭先恐後的獻身於騶忌,做了奴隸一般的侍妾。偏是這個叫做琴淵的最聰慧美麗的少女弟子,騶忌卻從來沒有動過手腳。女弟子百般嬌媚委身,騶忌都穩如泰山。就在琴淵十六歲的時候,騶忌派給她一個差使:侍奉家老公孫閱。琴淵聰慧絕頂,自然曉得老師心意,便留心公孫閱的一切隱秘,這才有了那本神秘冊籍的發現。
從此,琴淵便真心實意的侍奉公孫閱了,而且讓公孫閱實實在在的覺得這個少女愛上了他,以他為活著的希望。時間一長,少女就勸公孫閱帶她遠走高飛,獨自立業,何須與人為仆?公孫閱卻說:“我跟丞相修習,若得獨立,大功便成流水了。”少女問修習什麼?公孫閱答說,仕宦之學,將來光大門庭。後來,少女與公孫閱更是親昵,便勸他直接投效齊王,做個上大夫,豈不比做仆人風光萬倍?公孫閱很不高興的說:“做仆也自有樂趣,隻要丞相在世,我便不會走。你若不耐,公孫閱絕不相強。”
從此,騶忌打消了相機除掉公孫閱的念頭,親自主婚,將琴淵嫁給了公孫閱。新婚後三日,琴淵卻哭著來找老師,說公孫閱是個隻會胡亂折騰的閹人!騶忌大是驚訝,第一次感到了公孫閱的神秘莫測,也頓時對公孫閱的一切怪誕與異於常人的做法恍然大悟。琴淵依舊是公孫閱的夫人,從此卻也成了老師臥榻的美麗尤物,雖然常常帶著滿身的傷痕。公孫閱卻渾然不覺,隻要他有興趣折磨她時她不反抗,他便什麼也不知道。
就這樣,騶忌與公孫閱成了永遠的狼狽。
蘇秦變法開始後,騶忌謀劃的貴族反撲竟然一敗塗地。騶忌本來想就此罷手,可公孫閱告訴他:成侯在貴族背後的密謀,雖然沒有被齊王發現,卻被孟嚐君盯上了!孟嚐君心狠手辣,正在籌劃以門客假扮盜賊,血洗天成莊!騶忌正在鬱悶難消,聽得此說便殺心頓起,將一張古琴憤然摔在了地上:“殺!殺光他們!”公孫閱原本便隻要騶忌一句話,以利他調遣各方力量,如今得話,便立即應命:“成侯放心,十日之後,公孫閱便教田文暴屍街頭。”騶忌卻冷冷笑道:“你說殺田文?”公孫閱一點頭,卻聽騶忌陰聲道:“大錯也!生死之仇,隻有蘇秦。若無蘇秦,豈有老夫今日?豈有齊國亂象?先殺蘇秦!孟嚐君嘛,老夫慢慢消遣他了。”騶忌主意既定,公孫閱便從去年冬天開始密謀實施,立即秘密進入了牛山。
牛山藥農,是騶忌請求保留的封戶。這些藥農有一百多戶,世代采藥治藥,人稱“東海藥山老世家”。這些藥農終年盤旋在大山之中,且多是獨自行走,不怕小傷小病,就怕猛獸侵襲。一個好藥農,便必須同時是一個搏擊高手。千百年流傳下來,牛山藥農的搏擊術便漸漸的引人注目了。海濱齊人多漁獵生計,也多是單幹行徑,打鬥爭奪便是家常便飯,練習單打獨鬥的技擊之術便在齊東蔚然成風。所謂技擊,便是搏擊的各種技法,從各種兵器到各種拳腳,無不講究技法。齊東技擊最有名的,便首推這牛山藥農。公孫閱深謀遠慮,自然不會放過如此一個技擊高手雲集的封地,當初騶忌自請隻要牛山百餘戶,便是公孫閱的主意。
未雨綢繆,公孫閱早已經對各戶藥農了如指掌,不費力氣便找到了一家隻有爺孫二人的藥農。
這家藥農不同尋常,沒有姓氏,人隻呼為“活藥家”,祖祖輩輩做的卻是“采活藥”生計。所謂“活藥”,便是猛虎、豹子、狗熊、野豬、羚羊、麝、野牛、野馬、大蟒、毒蛇等等一應活物身上的可用藥材。“活藥”以活取最佳,尤其是巫師方士一類鬼神之士,往往還要親眼看著“活藥”從活物身上取下,方得成藥。要做這種生計,沒有一身過人的本領,便無異於自投猛獸之口。世世代代下來,這“活藥家”便錘煉出了一套獨門技擊術,稱之為手刃十六法!這“手刃”包括甚多,短刀、短劍、匕首、袖箭、菜刀、石子,舉凡各種不顯山露水的物事,皆可成奪命之利刃!尋常武士縱是手持丈二長矛,也難抵活藥家掌中一尺之劍。公孫閱曾親眼看見,活藥孫兒隻一刀便將一隻斑斕猛虎當場刺死!這後生更有一手絕技,刺殺猛獸分寸拿捏之準,竟是叫幾時死便幾時死,絕無差錯。
活藥爺爺八十有六,依然是健步如飛,走險山如履平地。孫兒二十出頭,厚重木訥,黝黑精瘦,卻是一身人所不知的驚世功夫。公孫閱早已經對這活藥家下足了功夫,除隸籍、減賦稅、許妻室、以領主之名常常適時送來各種照拂,爺爺感激得常常念叨:“家老但有用人處,我這孫兒便是你的了。”公孫閱自然是從來不提任何請求,竟使這活藥家爺孫大有恩無可報的一種憂愁。
公孫閱一來,便是眼中含淚,說是他的仇人到臨淄做了大官,正在四處追殺他,他來告別活藥爺孫,便要遠遁山林去了。爺爺一聽大急:“有仇必報!家老卻要逃遁,不長仇人氣焰麼?”公孫閱哽咽道:“我如何不想報仇,隻是手無縛雞之力,如何報得大仇?”爺爺慷慨高聲道:“孫兒過來!自今日起,俺便將你交給了家老,不能給家老報仇,就不是俺的孫子!”後生本來就聽得衝動,爺爺有命,更是激昂,便憋出了一句話來:“家老,隻要讓俺識得人麵!”
公孫閱便將後生秘密安置到臨淄城中,委派可靠仆人領著後生守侯在孟嚐君門前,終於死死認準了這個高冠人物。動手前一日,後生問公孫閱:“要弄咋個死法?”公孫閱說:“三個時辰死吧,我等良善,也不要他受太多折磨了。”事後回來,後生卻紅著臉說,他沒殺過人,又受到一個飛盜的攪鬧,刀下可能重了些,此人可能活不到三個時辰。公孫閱連說沒事兒,便要與後生飲酒慶功。後生端起酒一聞,黑臉卻嘿嘿笑了,硬是說爺爺久等不放心,竟連夜進了牛山。公孫閱沒有敢攔擋,竟眼睜睜看著後生去了。
馮驩說,當門客武士六十餘人圍住了那座山屋,準備做最慘烈的搏鬥時,活藥爺爺卻拉著孫兒出來了。老人對馮驩說:“俺老夫有眼無珠。孫子交給你了。”說完便徑自進了那洞窟一般的石門,活藥孫子便低著頭跟他們走了。
按照公孫閱的謀劃:刺殺蘇秦的同時,騶忌當立即逃往燕國,借子之兵力殺回齊國重新掌權!可騶忌自以為是,卻說齊王早想罷黜蘇秦,絕不會追查此事,何須徒然丟失了根基?女弟子們也紛紛譏諷公孫閱“閹人無膽”,氣得公孫閱連呼“成侯無識!成侯誤事!”
……
孟嚐君說完,張儀與春申君竟是唏噓良久,相對默然。
忽然,燕姬的聲音卻從靈堂帷幕後傳了出來:“孟嚐君,我等倒是忘記了一件大事呢。”孟嚐君詫異道:“你快說,忘記了何事?”隻聽燕姬道:“張兄原不知季子出事,匆匆趕來齊國,定是有緊急大事找你,也該當問問了。”孟嚐君恍然,連忙向張儀一拱笑道:“田文糊塗,向張兄謝罪。張兄快說,要我如何?”張儀不禁笑道:“燕姬果然不凡,便知我是找你來了。”春申君笑道:“噢呀,你見齊王見蘇兄都不說事,不是找孟嚐君卻是找誰了?”張儀點頭道:“也是。事情不大,孟嚐君在旬日之內,給我尋覓兩個方士出來便了。”
“方士?”孟嚐君驚訝得仿佛不認識張儀一般:“張兄也信了這鬼神驅邪術?”
“此中原由,一言難盡。”張儀笑道:“你隻找來便是,也許過得幾年,也有故事給你聽。”
孟嚐君道:“方士之事,多有傳聞,我也從未見過。此等人行蹤無定,我卻要早早安頓呢。”
說罷便匆匆走了。春申君笑道:“噢呀,孟嚐君真義士了!若無這個萬寶囊,張兄卻到哪裏去找方士了?”張儀也是感慨萬端,卻隻是長長的歎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