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大星垂滄海(2 / 3)

“風雨多難見世事啊。”蘇秦雙目閃亮,竟是感慨萬端:“二十餘年,天下格局又是一變。合縱連橫之爭,六國雖然落了下風,卻結束了秦國的一強獨大,這是我等都沒有想到的。六國的二次變法開始了。往後,至少是秦、齊、趙三強並立,說不定還得加上一個燕國。看來,華夏一統是條漫漫長路,也許還得再熬上幾十年。人生有年,我等隻能走得這幾步啊!看看,蘇秦張儀,已經都是兩鬢白發了。孟嚐君、春申君、信陵君,也都是不惑之年了。逝者如斯夫!我們這一代已經流將過去了,戀棧無功,虛度歲月,豈是英雄作為?張兄、田兄、黃兄,當歸便歸,何如歸去?何如歸去啊……”

一席話百味俱在,說得幾人都是唏噓不止,竟是齊齊的大飲了一爵。燕姬拭淚笑道:“難得季子今日至情至性,正有樂師,我便唱一支歌兒給季子如何?”

三人一片叫好,孟嚐君喊了一聲,廊下樂師們便奏起了悠長的序曲,等待歌者有詞便隨行伴奏。燕姬便站了起來,向蘇秦一個燦爛的笑臉,便翩然起舞,深情的唱了起來,那卻是一首洛陽王畿的踏青情歌,辭兒卻是因人而異的:

春草離離

彼稷之苗

行邁悠悠

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

此何人哉

一時唱罷,座中同聲讚歎。蘇秦便爽朗笑道:“燕姬與我相識二十餘年,今日竟是第一次放歌。我便也來和一曲!”

“噢呀,那可是婦唱夫隨了,好也!”春申君一口楚語,夫婦二字咬得含混,眾人便大笑起來。卻見蘇秦座中站起,大袖一擺,蒼啞厚亮的歌聲便繞梁而走:

習習穀風

維風及雨

將恐將懼

維予與汝

將安將樂

汝轉棄予

習習穀風

維山崔嵬

無草不死

無木不萎

將安將樂

非汝棄予

棄予如遺

上天棄予

上天棄予——!

暮色已至,燈燭大亮,歌聲戛然而至!蘇秦哈哈大笑,座中卻是唏噓沉寂,誰都能從那悲愴蒼涼的歌聲中聽出蘇秦並沒有糊塗,他清楚的知道,這是他最後的時刻……明哲如斯,卻是教人何以寬慰?

“季子……”燕姬哭喊一聲,撲過去便抱住了蘇秦。

張儀深深向蘇秦一躬:“大哥,你我雖不能如莊子一般曠達,也算得將生死置之度外了。若有心事,便對兄弟說吧。”孟嚐君與春申君也是肅然一躬:“蘇兄,但說便是了。天下事難不倒我等兄弟!”

蘇秦拉著張儀的手笑了:“好兄弟,你我縱橫天下,也算是做了一場功業,此生無憾,夫複何言?隻是四弟蘇厲已經到了齊國,正在稷下學宮,張兄便代我督導訓誨,莫使他學了蘇代。”

張儀肅然一躬:“大哥毋憂,張儀記住了。”

“孟嚐君,”蘇秦轉過身來笑道:“燕姬總在燕齊之間,若有急難,便請代我照拂了。”

孟嚐君慨然一躬:“嫂夫人但有差錯,田文便是天誅地滅!”

蘇秦又拉著春申君道:“春申君啊,我在郢都敗給張兄,愧對楚國啊,一想到屈原,我便夜不能寐。君兄若得使屈原複出,促成楚國再次變法,楚國便大有可為了。”

春申君含淚笑道:“噢呀,蘇兄有如此叮囑,黃歇便不能退隱了。也罷,拚得再做幾年官,也要救得屈原,救得楚國了。”

正在此時,屋外傳來一聲長喝:“齊王駕到——!”

幾人正待舉步出迎,蘇秦卻一個踉蹌軟倒在燕姬身上,麵色頓時蒼白如雪,喉頭間便是粗重的喘息!待燕姬將蘇秦抱上竹榻,萬傷老人已疾步趕來,一番打量,輕輕搖頭,張儀燕姬四人不禁便是淚如泉湧。齊宣王聽得動靜有異,已經快步走了進來,湊到榻前俯身一看,竟帶出了哭聲:“丞相,你如何便這般走了啊……”

“齊王……”蘇秦又一次睜開了眼睛,疲憊的喘息著:“他日出兵燕國,務必善待燕國臣民。燕人恩仇必報,若屠戮臣民,便是為齊國種惡……”

齊宣王頻頻點頭:“明白,本王明白。”又湊近蘇秦耳邊急促問:“丞相,誰是謀刺凶手?”

“謀刺蘇秦者,必是仇恨變法之輩。”蘇秦艱難的一字一頓:“齊王可大罪蘇秦,車裂我身,引出凶手,一舉,一舉鏟除複辟根基,蘇秦死亦瞑目了……”

“丞相!”齊宣王哭聲喊道:“本王定然為你複仇……”

蘇秦安詳的閉上了眼睛,深入兩腮的唇角竟有一絲微微的笑意,一頭雪白的長發散落在枕邊,平日溝壑縱橫如刀刻般鮮明的皺紋,頃刻間蕩然無存!平靜舒展的臉上竟是那般年輕,那般明亮,滲透出一片深邃睿智的光芒!

“大哉蘇公!”萬傷老人一聲讚歎,又一聲感慨:“去相如斯,老夫生平僅見也!”對著蘇秦深深一躬,便徑自去了。人們默默流淚,默默肅立,默默的注視著那個方才還意氣風發談笑風生此刻卻仿佛沉睡了的朋友。終於,燕姬輕輕走到榻前,深深的親吻了蘇秦,便將自己的綠色長裙脫下來蓋在了蘇秦身上。

“王侯之禮,厚葬丞相——!”齊宣王突然咬牙切齒的喊了一聲。

孟嚐君愣怔了:“王兄,丞相說……”

齊宣王恨聲道:“丞相之意,怕我治罪無證據,要引凶手自己出來而已。齊國本已愧對丞相,焉得再折辱丞相屍身?孟嚐君,本王詔令:立即出動你門下所有異能之士,查清謀刺來龍去脈,將凶手斬草除根!”

“臣遵王命!”孟嚐君大是振作:“三日之內查不請,惟田文是問!”

齊宣王走了。孟嚐君四人一陣商議,張儀與春申君都讚同齊宣王做法,燕姬也以為齊宣王並未違背蘇秦本意,隻是主張先設靈祭奠,鏟除凶手之後再正式發喪,三人盡皆讚同。商議完畢,張儀便敦促孟嚐君去部署查凶,說那是第一要務。孟嚐君一走,張儀便與春申君分頭行事:春申君立即坐鎮丞相府主事,荊燕輔助,依照王侯大禮設置了隆重的祭奠靈堂;張儀則與燕姬一起,請來大巫師給蘇秦淨身著衣並做停屍祈禱,一直忙到次日午後,棺槨進入靈堂,一切方算大體妥當。張儀春申君堅持要與燕姬一起,給蘇秦守靈三日。孟嚐君一陣忙碌,部署妥當,便也來給蘇秦守靈。

夏日停屍,本是喪葬中最為頭疼忌諱的時節。暑氣燠熱,屍身容易腐臭,而喪禮規定的停屍日期卻有定數,官爵越高,停屍便越是長久。貴若王侯,靈床地下與四周雖有大冰鎮暑,也往往難如人願。於是便有了“死莫死在六月天”的民諺。蘇秦突然遇刺,卻正在盛夏酷暑之日,停屍本是極難。可忒煞做怪!自棺槨進入靈堂,天氣便驟然轉涼,碧空明月,海風浩浩,一片涼意彌漫,竟大有秋日蕭瑟之氣!齊宣王本來已經下令:王室冰窖藏冰悉數運往相府,王宮停止用冰!然則隻運得兩車,便再也沒有運,因為連這兩車冰都沒有化去。

齊人本有“寬緩闊達,多智好議論”之名,臨淄城也算是天下口舌流淌之地,有此異常天象,自然是議論蜂起。於是,便有了對蘇秦的諸多感念,對謀刺凶手的一片罵聲,尋常以某人“死在六月”為由頭的詛咒竟是蹤跡皆無!更有一首童謠傳遍巷閭,那童謠唱道:

春草佳禾

草魚德大

馬心不良

流火走血

這一晚,張儀正與春申君對坐靈堂廊下,孟嚐君卻匆匆到來,便先給兩人唱了這首童謠,請兩人破解。春申君困惑搖頭道:“噢呀,童謠曆來是天書,誰能先知了?”張儀卻是一陣思忖,一陣吟誦,俄而笑道:“大體不差。這凶手,孟嚐君當已經查出來了。”春申君驚訝道:“噢呀,張兄神人,如何猜測得出了?”張儀笑道:“曆來童謠,皆非無風之浪。那必是知情之隱秘人物,拋給世人的一個謎語。此首童謠,頭兩句暗藏蘇秦名號,頌蘇兄對齊人有大德。後兩句卻是說,凶手七月便要伏法,且是馬旁姓氏。”孟嚐君一時竟驚訝得口吃起來:“啊,啊,張兄,人說鬼門博雜,果然不虛,你竟是神目如電呢!”春申君便著急起來:“噢呀呀,你倒是說了,凶手是哪個賊子了?”孟嚐君笑道:“莫急莫急,請來嫂夫人,我一起說給你們聽。”

燕姬的聲音卻從靈堂帷幕後傳了出來:“孟嚐君但說,我聽著呢。”

孟嚐君一陣喘息,便耐著性子敘說了一個離奇的故事:

開春之後,新法已經在齊國站穩了腳跟,民眾一片頌聲,連長期與齊國爭奪漁獵水麵的燕南民眾,也紛紛逃來齊國定居。蘇秦顧及燕齊盟約,竟親自帶著齊北三縣的縣令去安撫燕國流民,勸告他們返回燕國。可流民對燕國“新政”怨聲載道,無論如何也不肯回去。無奈之下,蘇秦隻有下令齊北三縣悉數吸納燕國流民,許其在荒蕪地區集中為村落居住,流民大是感激,竟是在一個春天,便開辟出了近萬畝可耕之田!虧了燕國忙於內訌,兩國才沒有糾纏。蘇秦從齊北回到臨淄,便上書齊宣王,請發詔令:允許在齊國定居的流民“一體為民,有功同賞”,其中最要害的是允許新國人從軍,不得有任何歧視!這種法令在秦國雖然已經推行四十餘年,但在齊國、燕國,還都是驚世駭俗的“使賤成貴”法。

此法一出,朝野便是大嘩!稷下有名士曾說:“齊國山高水急,齊人貪粗好勇。”對於尚武成俗的齊國人來說,從軍做騎士或步軍技擊勇士,都是無上的榮耀,本國隸農漁獵子弟尚且不能做,何況與戰俘一般低賤的流民!然則,國人也從年複一年的傳聞與親身經曆中,知道了秦國新法的好處,知道了齊國要變法便得慢慢“脫俗還法”,議論歸議論,吵鬧歸吵鬧,畢竟也沒有生出什麼大事來,新法還是頒布了。

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驚人的事情發生了!

那日傍晚,孟嚐君正在聽斥候稟報燕國情勢,突然聽得總管馮驩在院中銳聲叫道:“家君不好了!丞相遇刺了!”話音未落,馮驩便衝了進來,拉起孟嚐君便走。待兩人快步走到巷口,便發現蘇秦正倒臥在幽暗的巷口,身下鮮血一片,嚇得趕來守護的幾個門客麵如土色。孟嚐君對門客大喊一聲:“快!四麵搜查!”便立即抱起昏迷的蘇秦回到府中,請來王宮太醫一看,說是不擅刀傷,隻能止疼。孟嚐君便命令馮驩立即找到蒼鐵,火急趕到楚國,請春申君尋覓萬傷神醫!這邊大體包紮了傷口,止了大出血,孟嚐君便將燕姬接了過來。燕姬一看大急,立即便將蘇秦小心翼翼的抬回府中。孟嚐君護送到府,見蘇秦仍然昏迷不醒,便對燕姬匆匆叮囑了幾句,急忙趕了回來。

門客們稟報說:搜遍了方圓十餘條街巷,可疑凶手竟蹤跡皆無!

孟嚐君急得麵色脹紅,拍案高聲怒道:“查!給我查!何方神聖?竟敢在田文門前行刺丞相!查不出來,我田文便陪著蘇秦一死!”孟嚐君曆來善待門客如賢士,這次當真動了肝火,門客們無不驚心,卻也都更加敬佩孟嚐君,異口同聲起誓:“不能查凶雪恥,永不為士!”畢竟,戰國士人皆豪傑之風,朋友貴客遇刺門外而不能手刃真凶,那當真是無顏麵對天下!更何況孟嚐君門下以“多有奇能異士”聞名,若不能查凶除惡,那才是永遠不能洗雪的恥辱!數百名門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竟是不容孟嚐君插手,便天羅地網般撒向了齊國城鄉。

齊宣王在蘇秦屍身旁嚴令孟嚐君時,真凶事實上已經落網了。

誰也沒有想到,這次竟是那幾個雞鳴狗盜之徒立了大功。那個善盜者,本名叫桃大,一班市井卻叫他“掏大”,意思是從來不盜小物事。做了孟嚐君門客,桃大便也想做點兒正經事情,怎奈總沒有大用場,幹瘦矮小也無法可變,縱穿得一身光鮮,也是無人看得入眼。久而久之,便又恢複了一身布衣,一個酒葫蘆,整日醉得東倒西歪,逢人便想一試身手。這日暮色時分,桃大胡亂哼唱著要回門客院,一進那條石板街巷,便瞄見一個黑衣白發的老者悠悠的跟在一輛軺車後麵。桃大眼尖,又是慣盜,不經意間便瞅見了老者皮靴內插有異物!饒是如此,桃大也渾沒在意,總以為老者是軺車高官的隱秘衛士,便徑自哼唱著跟在後邊。方到巷口,車後的老者卻突然痛苦的叫了一聲,跌倒在地。前麵的軺車便聞聲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一個高冠之人,便向老者走了過去。桃大依舊是渾沒在意,衛士傷病,主人照拂,再是尋常不過了,便徑自向門客院拐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