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拉圍著粗大的木樁轉了一圈,凝神站定,突然一聲大喝,高高躍起,雙手舉劍奮力劈下!隻聽“噗!”的一聲悶響,重劍在離地麵一尺高低處,卻卡在大木中不能動了!阿木拉愣怔變色,憤然抽劍,卻連木樁也噗嗵拉倒,一抬雙臂,竟連那合抱粗細的樹段也舉過了頭頂!又是一聲大吼,連著大木砸到地麵,“嗵!”的一聲,樹段竟陷下地麵二尺許!饒是如此,重劍還是死死夾在大木中不能動彈。阿木拉麵色鐵青,沙啞的吼叫一聲,一拳打向被重劍劈過的大木裂縫,隻聽“哢嚓”一聲大響,合抱粗的樹段竟攔腰斷開,飛成了四分五裂的碎塊!
阿木拉氣咻咻道:“請伍長劈來我看!”
白起沒有說話,走到另一根木樁前站定,突然一個飛身躍起,便聞空中一聲大吼,劍光如一道白練斜斜劈下,但聽哢嚓脆響,粗大的木樁竟應聲分為兩瓣!看那木樁斷麵,卻是光潔的刀劈平麵,而絕不是震開的裂縫痕跡。這在騎士中叫做“刀麵”,一段木樁的“刀麵”若能貫穿木樁頭尾,便意味著這一劍從始到終都在劈殺,劍術力道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軍中將士無一人不懂此中道理,所以竟是齊齊的大喝了一聲:“彩——!”
阿木拉繞著木樁端詳了一圈,向白起慨然一拱:“伍長劍術,天下第一!”
白起卻沒有理會,高聲道:“阿木拉膂力過人,與孟賁烏獲成三人卒,為全軍尖刀!”
“嗨——!”三尊鐵塔齊齊的虎吼了一聲。
從此,白起六卒威振三軍!千裏巴蜀險道,竟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一人頂得百人。有一次,前軍逶迤抵達一處絕壁險關,當地人稱巴子梁。這是橫亙在大峽穀中的一道山梁,形如天降巨蟒,怪石嶙峋,卻又是寸草不生,仿佛青蒼蒼崇山峻嶺中的一塊黑禿疥廯,令人望而生畏!偏這道巴子梁又是通往蜀中腹地的必經之路,若繞道群山行走,至少需得半年時光。司馬錯入巴蜀前,曾經搜集了巴蜀各地所有的地理方誌,其中有一卷叫做《巴蜀山水誌》,書雲:“巴子梁者,高山嵯峨,岩石磊落,傾側縈回,下臨峭壑;行者扳緣,或攀木而升,或繩索相牽而上,陟高若將階天,巴蜀之人,以為至險,唯獵戶藥農鳥獸可行,商旅至此絕跡也!”
就在大軍望山興歎的時節,白起六卒一番密議,竟立即開始了攀緣開路的行動。
鐵鉤長矛的烏獲當先攀緣。他腰間結了一根粗大的牛皮繩,隻聽當當山響,他便一步一步的上了山腰。三丈之後便是孟賁,腰間大帶捆在烏獲的牛皮大繩之上,雙腳隻須蹬住一塊山石,雙手便能著力。他結結實實的揮舞著重劍,隻管鑿開一個又一個碗口粗細的石洞,每排三個,間隔一尺,竟是驚人的均勻紮實。第三個便是那個阿木拉,同樣將大繩捆在腰間,背上背了一大袋削好的粗大木楔,手持一個大鐵錘,一錘一個,嗵嗵連聲,便將長大的木楔結結實實釘進每一個石洞。第四個便是白起,也是腰捆大繩,卻是將傳遞上來的厚實木板架上木楔,釘上鐵釘。其餘兩卒則踩在釘好的懸空板橋上不斷向上傳遞木板。山下陸續到達的萬千軍士工匠,便是砍伐大樹,劈鋸木板。
連續四個時辰,白起六卒沒吃沒喝,直是一鼓作氣的拱到了山頂。單是這份耐力,也令全軍將士驚心動魄了。更何況烏獲、孟賁、阿木拉三人,腰間大繩還負擔著後麵人的重量,若是常人,當真是寸步難行!
天將暮色時分,山頂終於傳來了孟賁三人雷鳴般的吼嘯:“萬歲——!山頂了——!”
大軍攀登巴子梁時,天色已經大黑,萬千火把直通山頂,竟是活生生一條火龍天梯!三個巴蜀鄉導驚訝得連連乍舌,直呼:“天兵噻——!天兵噻——!”
兩個月後,司馬錯大軍會齊,相繼向巴蜀兩國發動了突然攻擊。白起六卒又是戰功赫赫,竟是活捉了巴蜀兩王,並斬首兩百餘級,一時聲名大噪。
但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種種關於太子的流言在軍中不脛而走。“王太子在我軍中!”“阿木拉是太子!”“太子異相,天生大力神!”“攻取巴蜀,全賴阿木拉奇能絕技!”起先,司馬錯並沒有在意。他治軍雖然極嚴,但對於軍營流傳軍中猛士的神話,卻從來都是聽之任之。事實上,這種神話往往能激勵士兵的功名欲望,使軍營鬥誌更加昂揚。可時間一長,司馬錯卻聽出了這些傳奇流言的一種異味兒——都在說太子,說阿木拉,真正的猛士與堪稱猛士靈魂的白起,倒並不是傳奇神話的人物!司馬錯秘密召見了白起詢問,白起卻隻是淡淡說了一句:“我伍六卒,沒有人亂說。”便是什麼也不知道了。司馬錯便又找到前軍大將白山。白山本也疑惑,卻是說不清楚,良久思忖,忽然道:“上將軍,流言彌漫,似乎在三臣入巴蜀之後。”司馬錯仔細一想,竟有些明白了過來。
所謂三臣入巴蜀,說的是平定巴蜀後,秦王派來王族大臣嬴通、鹹陽內史陳莊、長史甘茂三大臣進入巴蜀。三大臣帶來的詔書確立了治蜀法度:將原來的巴蜀兩王分別貶為“隻許閑居,不許幹政”的巴侯、蜀侯;冊封嬴通為巴蜀王,陳莊為巴蜀丞相,統領秦軍一萬鎮守巴蜀;甘茂為撫軍王使,犒賞三軍後隨同司馬錯班師返回。甘茂犒賞三軍時,特意在前軍停留了一個晚上。白山說,他的衛士看見了,甘茂在軍營外的叢林裏與“阿木拉”密談了足足一個時辰。第二天晚上,“阿木拉”又被甘茂秘密領進了嬴通的王帳,也足足有一個時辰才出來。
有了這個心思,司馬錯在班師途中便與甘茂有意無意的經常說起太子。甘茂極有興致,向司馬錯詳談了太子嬴蕩的過人稟賦:文武全才、胸襟開闊、禮賢下士、雄心遠圖等等等等。司馬錯不經意的知道了許多事情,心中卻是越來越不安寧了。
回到鹹陽,太子的軍旅神話又迅速的彌漫了宮廷市井,又彌漫了秦國朝野。司馬錯卻始終保持著沉默,在對秦惠王的《平定巴蜀書》中,隻字未提太子曆練,在《請封軍功爵位書》中也沒有羅列“阿木拉”軍功。奇怪的是,秦惠王也始終沒有向司馬錯問起過太子的軍旅曆練,想起秦惠王托付太子時的殷切之情,司馬錯便覺察出其中難以言傳的微妙。更令司馬錯不安的是:班師大典所安排的力士較力,事先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
張儀笑了笑:“沒一件硬實事兒,操心個甚?”
“是麼?”司馬錯也笑了:“果真無事,丞相倒是好耐性,竟聽我聒噪一個時辰?”兩人都笑了,卻都是沒有說話。良久,司馬錯輕輕歎息了一聲:“颶風起於青萍之末,太子躁動暴烈,甘茂好大喜功,偏偏秦王又到了暮年之期,秦國卻是如何了得?”
“上將軍,就沒有想想自己如何了得?”
司馬錯笑了:“一介武夫,了不了又能如何?倒是丞相,正遇龍騰之時了。”
張儀笑道:“巴蜀一趟,上將軍竟也磨出了幾分詼諧?”
“太子很是佩服丞相,豈非大喜?”
張儀默然,思忖良久道:“上將軍兩年有得,且容張儀思謀一番了。”說罷便告辭出門。司馬錯殷殷送到府門,卻是再沒有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