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天齊淵波瀾詭譎(3 / 3)

當時的太史令在各國都是重臣,有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兩大優勢:一是編修國史,可以史為鑒勸諫國君;二是掌天文星象,可代天傳言勸諫國君。敬畏祖先敬畏上天,恰恰便是天下法統的根基,一個對祖先足跡與上天機密都了如指掌的太史令,他的進言便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份量!一言罷了,殿中竟是一陣微妙的肅殺沉默。

“妙極妙極!”孟嚐君卻突然大笑起來:“太史岵,我倒是猛然想起,齊國這些年不順,原是你這敗相破國了!諸位請看:這尖腮鷹隼,猴步寒聲,一副孤寒蕭瑟,竟日老鴉般呱呱聒噪,豈能不破相敗國?諸位說說,如此之人該當何罪啊?”

“孟嚐君,你,你,豈有此理……”晏岵本斯文老名士,麵對這尖酸刻薄的戲謔,又羞又惱,竟一時大窘,渾身顫抖得說不出話來。

“孟嚐君大辱斯文,成何體統?該當治罪!”陳玎嘶聲高喊起來,十元老一片呼應,“成何體統?該當何罪”喊成了一片。

孟嚐君哈哈大笑:“斯文?你等還曉得斯文?整個一通狗屁,臭不可聞,破相敗國!”

“我王明察:如此大臣,成何體統啊……”十元老一片聲的叩頭嘶喊起來。

齊宣王不耐之極,“啪!”的一拍書案:“術士之言,枉為大臣!若再無話說,本王就退朝了。”這一下發作,大出老臣們預料,竟是一時愣怔,後悔與孟嚐君糾纏了。

“我王容稟。”一個蒼老的聲音緩慢的回蕩開來。

這次卻是另一個頗具神性的人物開口了,他便是太廟令陳詵。太廟是王室供奉祖先的神聖廟宇,也就是尋常人等說的社稷,太廟令便是掌管太廟祭祀的大臣。通常但有大事,國君都要到太廟祭祖,一則請求祖先庇護,二則在祖宗麵前占卜吉凶。因了這兩個特殊用場,太廟令便成了巫師與卦師的化身,份量與太史令不相上下。這陳詵與陳玎一樣,都是王族遠支,但他有一處為別人所不及,是十元老中唯一的在職大臣,也就是還沒有退隱。

陳詵似乎很茫然,誰也沒有看,聲音卻很是穩當實在:“我王以田文為上將軍,此乃失察也。田文本是靖郭君庶子,生性紈絝奢華,蒙先王重用,立嫡封君,卻從來不務經國之道。此人大養門客,幾達三千餘,封地私兵亦有萬人之眾。更令人乍舌的是:田文在封地燒毀全部隸農債券,收買民心,竟敢公然稱為‘狡兔三窟’!此等人物一旦握兵,臣恐坐大為患,成尾大不掉之勢,其時,我王何以自處乎?”

隨著元老們的奏對,齊宣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陳詵剛剛說完,他便拍案怒道:“爾等元老,如此捕風捉影,當殿流播蠱惑之辭,算得國事對策麼?本王不聽也罷!爾等下殿去吧!”

“我王差矣!”陳玎卻高聲抗辯道:“原是我王許臣等盡言,更逼臣等將密事公開,既已言明,我王便當批駁有道,何能不了了之?!”其餘元老們也抖動血書同聲附和:“老將軍所言極是,我王不能不了了之!”那一片蒼老的頭顱竟一齊叩地咚咚,竟沒有一個人起來。

齊宣王倒是一下子愣怔了,這才真正意識到事情遠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得多!這些元老們顯然是有備而來,大有以死諫威脅他就範的意思。驟然之間,齊宣王竟不知如何應對了。孟嚐君卻是麵色鐵青,礙著方才彈劾他的惡言,他隻有等齊宣王命令行事。齊宣王一愣怔,急切間他也不知如何扭轉這個僵持局麵了。

“臣啟我王:請準蘇秦與元老們辯駁國事。”蘇秦從容不迫的站了起來。

“好!”齊宣王立即拍案:“丞相盡管與他們駁難,本王洗耳恭聽。”

“敢問陳玎老將軍,所謂三變破國出自何典?亦或何人杜撰?”蘇秦開口了。

“這卻與你何幹?隻須占得大道公理便是!”陳玎滿臉脹紅。

蘇秦哈哈大笑:“隻可惜啊,全然信口雌黃!”瞬息之間,馳騁六國朝堂的名士氣度在蘇秦身上又神奇的複活了!他在元老們麵前悠閑的踱著步子,目光卻始終盯在陳玎的臉上:“順勢而動,應時而興,此乃三千年來邦國興亡之大道。五帝不同道,三王不同法,舜變堯,禹變舜,商湯變夏桀,周武變殷紂,平王變西周,三家分晉變春秋,李悝新法變戰國,商鞅新法變強弱。亙古三千年,一個‘變’字囊括了天下風雲!善變者強,不變者亡,豈有他哉!戰國以來,魏國兩代巨變而成霸主,魏惠王沒有第三變而一落千丈;楚國兩變問鼎中原,楚威王三變不成而做魚肉;秦國兩次小變,出不得函穀關一步,孝公與商鞅第三次大變,而成天下第一強!所謂三變破國,可曾在一個國家應驗?!”見元老們喘息一片,目光卻顯然不服,蘇秦口氣一轉道:“再說齊國,太公田和之變在國體,先君齊威王之變在吏治,既非法度完備,更未觸及根本。根本何在?在於田製、封地、隸農、政體四大症結。我王第三變,正是要真正徹底的象秦國那樣變法!這第三變恰恰是齊國強大的根本,是齊國統一天下的起點,否則,便隻有任秦國欺侮而不能戰勝!諸位倒是說說,究竟是三變強國?還是三變破國?”

元老們瞠目結舌,竟無一人說話。孟嚐君冷笑道:“我看,這‘三變破國’改為‘三變破貴’才妥當,不怕丟失封地,你等胡亂聒噪個鳥!”最後竟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

“孟嚐君無禮!”太史令晏岵突然喊了一聲:“縱然變法,也不能用外臣!”

“荒唐荒唐!”孟嚐君嗬嗬笑道:“敢問太史令,先祖晏平仲祖居何處啊?”

“祖上萊地夷吾,孟嚐君豈能不知?”

“我知你不知啊,那時的夷吾是齊國麼?若非齊國,先祖晏平仲不也是外臣?我田氏原是陳國人,豈不也是外臣?還有你陳玎,不也是外臣?說說,在座者誰個不是外臣?既都是外臣,你卻在這裏猖狂個鳥!”孟嚐君又狠狠罵了一句。

“田文無禮啊……!”晏岵嘶喊一聲,卻是再接不上話來。

陳玎突然嘶聲哭喊:“田文言行粗蠻,狼子野心,我王萬不可重用哪!”

一聲大喊,殿中竟出奇的靜了下來!元老們驚愕的是陳玎亂了章法,一時不知如何跟進?按照騶忌的謀劃,隻可全力猛攻蘇秦,對孟嚐君隻能是點到即止。孟嚐君畢竟是王族近支,且此人手握重兵,生性粗豪剛猛,若一時激怒便是大禍。然則今日孟嚐君斜刺裏殺出,嬉笑怒罵使元老們顏麵無存,卻也是騶忌無論如何想不到的。陳玎一時憤激,竟當眾公然對孟嚐君正式發難,元老們如何不暗暗驚慌?齊宣王的驚愕,在於他猛然意識到老貴族們明是攻擊孟嚐君,實則是要將他孤立起來,一身冷汗之際,卻是拿不準是否便在此時處置這些元老?畢竟,他們在齊國也是樹大根深了。孟嚐君卻是一牽涉到自己,就要看齊王意思,總不能自己出令將這些鳥們拿了,一時也隻能沉默。

“陳老將軍,當真斯文掃地也。”還是蘇秦開口了,笑容裏充滿了蔑視:“大臣風範,彈劾當言之鑿鑿,豈能以私憤戲弄君臣於朝堂?言行粗蠻便是狼子野心?你陳玎也做過上將軍,卻是一身葬服,當殿呐喊,鼻涕眼淚,又何至粗蠻?簡直就是公然不守臣道!豈非更是狼子野心了?”蘇秦口氣一轉:“孟嚐君身負先王重托,以特使之身奔波合縱抗秦十餘年,有權如斯,無權如斯,幾曾伸手討過封地?要過職權?今我王委孟嚐君以上將軍重任,孟嚐君卻將王命兵符交還我王保存,王不出令,上將軍便不動一兵一卒。更有動人處,孟嚐君決意在變法之時,自請交出封地,將悉數門客交於軍中,組成猛士之旅派駐要塞。此等胸襟,耿耿可對日月,何來尾大不掉?何來狼子野心?!”

蘇秦這番話當真令元老們心驚肉跳了!果如蘇秦所說,孟嚐君交出封地、交出門客,這變法還有誰能阻擋?驟然之間,元老們竟是放聲嚎啕起來。

齊宣王厭惡的揮揮手:“下去下去,再有此等蠱惑之辭,重重治罪!”元老們灰溜溜的出殿了,那三幅血書卻被蘇秦指派的內侍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