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天齊淵波瀾詭譎(2 / 3)

一杯酒落肚,騶忌便隻是笑語寒暄,絕口不提朝政國事。元老們卻是按捺不住,終於是鬥篷軟甲的老人開了口:“敢問成侯,臨淄已經是滿城風雨,你能如此安穩?”

說話者名叫陳玎,原是齊桓公田午時的上將軍,說來也是王族遠支。齊國田氏王族的鼻祖是田完,田完的本姓為陳,是陳國公族的後裔。陳完在陳國爭奪國君之位失敗後,逃到了齊國,便改姓了田。八代之後,田氏奪取了齊國政權,卻沿用了“齊”這個國號。田氏在齊國經營二百餘年,期間一些部族分支便恢複了陳姓。但在齊國朝野,卻曆來都認做“田陳兩姓,一脈同源”,陳氏大臣曆來都被看做王族貴胄。田氏當齊的百餘年下來,陳姓成為權臣貴胄者,反而比田氏王族多!於是,臨淄城也便有了“要想貴,田變色”的民謠。這陳玎便是王族大臣中資深望重的元老,膽氣粗豪,為十元老之首。

“老將軍所言,老夫卻是不明,臨淄如何便滿城風雨了?”騶忌很是驚訝。

“成侯啊,莫非你當真做隱士了?”陳玎一聲感慨,便備細說了騶忌了如指掌的人事變化,末了拍案道:“成侯明察:如此折騰,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個蒼老的聲音跟道:“換幾個人事小,根本是換了人做何事?”

“還不清楚麼?說是變法,其實明白是要改變祖製,逆天行事!”

“說到底,還不是奪我等封地材賦?狼子野心!”

一片憤激的叫嚷,騶忌卻始終隻是沉默不語。漸漸的眾人都不說話了,隻將一對對老眼直勾勾盯住騶忌。騶忌歎息一聲道:“齊王執意如此,必有他的道理,我等退隱臣工,又能如何?”

“成侯說話好沒氣力!”陳玎拍案高聲道:“我等來討教主意,你卻隻是搖頭歎息,莫非你是怕了田文蘇秦一幹人不成?”立即有人跟聲應道:“成侯隻須理個主見出來,老朽便破出命幹了!”“對!不動便要教人剝得一幹二淨,左右得拚了!”“我等老命怕甚來?贏了留給子孫一片封地,輸了便是老命一條!”“對!拚了!不能讓蘇秦猖狂!”末了座中竟是一口聲的喊起來。

騶忌也不製止,也不摻和,直到眾人又都直勾勾的盯住他,方才不緊不慢的開了口:“列位對先王成法如此耿耿忠心,老夫自不能置身事外。隻是茲事體大,須得在理上站住根基。老夫忖度,列位大人堅守三法:其一,以‘三變破國’力諫齊王;其二,以‘終生破相’猛攻蘇秦;其三,以‘尾大不掉’對付孟嚐君。有此三法,至少不敗。”

元老們聽得瞪大了眼睛,驟然之間竟是參不透其中玄機。

陳玎拍案道:“成侯,你就明示我等了,一法一法的說,破了這個悶葫蘆!”

於是,騶忌款款開說,直說了幾乎一個時辰。老貴族們聽得連連點頭興奮不已,末了竟是異口同聲的喝了一個“彩”字!這頓酒直喝到月亮爬上了牛山,騶忌卻是不留客,竟敦促元老們到狩獵營地去住。一片馬隊便從天成莊卷了出去,次日一大早又卷回了臨淄。

蘇秦第一次嚐到了大忙的滋味兒。

合縱之時蘇秦也忙,但那主要是謀劃對策與連續奔波,從來沒有事務之累。目下卻是不同,開府主政,發動變法,事情簡直多得難以想象!盡管事先已經謀劃好了大的方略,但要一步步落實卻是談何容易?先得理清齊國的家底:人口、財貨、倉廩、府庫、官市、賦稅、封地、王宮支用、大軍糧餉、官員俸祿等等等等,調集了二十多個理賬能手晝夜辛勞,一個月才剛剛理出個頭緒,許多數字或取或舍,都要隨時請蘇秦定奪。其次,便是起草新法並各種以齊王名義頒發的詔令,這班人馬主要是稷下學宮的六位名士,但蘇秦卻是主心骨,幾乎是須臾不能離開。再次便是紛雜的官署人事變動。權力格局驟然有變,臨淄官場如同開了鍋一般沸騰焦躁!丞相府竟日車水馬龍,求見的官員滿蕩蕩擠在頭進大庭院等候,蘇秦簡直就無法出門。縱是蘇秦才華過人處置快捷,也忙得陀螺般旋轉,一日勉強兩餐,隻睡得一兩個時辰,連入廁也是疾步匆匆。再後來,相府主書便在蘇秦茅廁的外間設了一座,入廁時萬一有緊急事務或公文,官員便在茅廁外間向他稟報念誦。

如此兩個多月,蘇秦竟是驟然消瘦了。可奇怪的是,消瘦歸消瘦,臉色卻是越來越好,那黯淡的顏色竟是漸漸變得紅潤了。但最令人驚奇的卻是,蘇秦那一頭幾乎完全白了的須發竟神奇的變黑了!臨淄官場人人議論,竟是一片驚疑感歎。

這一日過午,蘇秦匆匆喝了半鼎魚羊燉,便生出一陣內急,連忙三步並做兩步去了茅廁。誰想剛剛蹲下,茅廁外間便有匆匆腳步走來:“稟報丞相,王宮掌書到府,請丞相立即入宮。”蘇秦吭哧道:“知道,事由麼?”主書道:“十元老捧血書入宮,說要死諫齊王。”蘇秦顧不得狼狽,倏的起身,拉上大褲便走了出來:“備車,去王宮!”主書苦笑道:“丞相,滿院都是官員,正門出不去。”蘇秦急迫道:“正門出不去從偏門走,快!”

片刻之後,一輛四麵垂簾的篷車從偏門悄悄的駛進了王宮,宮門內侍立即將蘇秦領進了西偏殿,一眼看去,蘇秦臉色便黑了下來。

西偏殿是齊王夏日議事之地,寬敞通風,座案地氈牆壁都是淺淡的本色。平日裏這座殿堂總是顯得明亮涼爽,此刻卻是觸目驚心的一片幽暗!白發蒼蒼的貴族十元老跪成了一排,都是一身葬服黑袍,高舉著三幅白絹,上麵卻是血淋淋的紅字——“三變破國”!“終生破相”!“尾大不掉”!齊宣王麵色鐵青,旁邊的孟嚐君卻是一臉嘲諷的微笑。

見蘇秦走了進來,齊宣王點頭,示意他入座。待蘇秦坐定,齊宣王咳嗽一聲道:“諸公都是齊國元老重臣,出此狂悖舉動,本當治罪!念變法欲行未行,你等不甚了了,便姑且不於追究,容你等將欲諫之言當殿說明,本王自有定奪。陳玎,你先說。”

抖動著那幅“三變破國”的血書,陳玎嘶聲道:“我王明鑒了:齊國已經有過了兩次變法,田氏代齊為第一次,先君威王整肅吏治為第二次。目下之齊國,已經是天下法度最為完備的邦國!律法貴在穩定,已經一變再變,如何還要三變?今我王輕信外臣蠱惑說辭,竟要在齊國做第三次變法,實在是荒誕不經,戰國以來聞所未聞,如若三變,齊國必破!三變破國,我王明鑒了。”

齊宣王冷笑道:“也算一說,‘終生敗相’呢?”

一個元老高聲道:“臣等有機密麵陳,隻能說給我王,他人須得回避!”

“豈有此理?”齊宣王顯然生氣了:“一個是丞相,一個是上將軍,國有何事不可對將相言說?無須回避,你等說便是了。”

這番斥責卻是元老們沒有想到的,理由又是堂堂正正,老臣們竟是一片粗聲喘息。沉默片刻,陳玎亢聲道:“我王既做如此說,臣等也索性將密事當做明事說了。老太史,你便說吧。”

“老臣也隻好如此了。”一個清臒的白發老人顫巍巍挺起了腰身,他是齊威王時的太史令晏岵,人稱太史岵,是春秋薑齊名臣晏嬰的後裔,也算是齊國的數百年望族了。他看了看蘇秦道:“我王用蘇秦變法,誠為大誤。此人麵相寒悲,眉宇促狹,步態析離,乃不留功業之破相也。惟其如此,此人終生奔波,一事無成,縱有小彩,大毀亦必隨之而來,此謂終生破相。我王若執意重用此人,非但不能建功,猶恐有破相敗國之累,望我王三思而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