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英雄之心 恩怨難曲(3 / 3)

孟嚐君出去了一會兒,回來便吩咐家老隻管清掃庭院,莫要再忙其他瑣事。片刻之後,兩輛高廂牛車咣當咣當的就到了大門口,幾個年輕力壯的仆人便穿梭般往裏搬物事,舂好的米、磨好的麵、宰殺好的豬羊、風幹的魚蝦、泥封壇口的蘭陵老酒、捆紮停當的冬菜、大罐小壇的油鹽醬醋、擋風的棉布簾、大大的燎爐、幾口袋木炭等等諸般應用物事應有盡有,而且還來了一個精於烹飪的廚工!

張儀笑道:“雪中送炭,孟嚐君也!”蘇秦卻是苦笑不得:“孟嚐君,何苦這般折騰?弄得一片光鮮,我倒是不自在了。”孟嚐君大笑道:“你自在了,我這臉麵卻何處擱去?再過十天半月,我想奉迎隻怕都進不得門了。”張儀笑道:“奉迎的車馬堵住大門了?”孟嚐君道:“張兄明白人,我得抓住這個機會了。”說得三人一陣大笑。

不消半個時辰,這座黃葉蕭疏的小庭院頓時便燈火明亮,變得富麗光鮮溫暖舒適起來,滿院都彌漫著廚房散發出來的濃濃肉香。三人坐在正房廳中,一眼便能望見廚房燈火與廚工的刀鏟影子翻飛,感覺竟是從來沒有過的新鮮。孟嚐君笑道:“平日裏庭院深深,那看得如此溫馨紅火景象了?”張儀慨然道:“要說起來,蘇兄大家,也沒經過此等小庭院日月。張儀卻是小家庭院,從小便如此了。”蘇秦道:“孔子所說的天下大同,大約便家家戶戶如此了。”張儀道:“家家如此,卻是談何容易?”三人竟一時默然了。

過得片時,酒菜進來,便開懷痛飲。孟嚐君說起了齊王決意起用蘇秦變法的事,張儀大是高興,立即提議大飲了三爵,便慷慨激昂的備細說了商鞅變法的經過,以及他對秦法的體察,還給蘇秦出了許多主意。蘇秦聽得很是專注,卻是很少說話。

末了孟嚐君笑道:“張兄說了如此多,其實隻要釘死一條即可。”

“那一條?”

“秦國會不會突然進攻齊國?”

蘇秦臉一沉:“孟嚐君,邦交有道,如何能如此問話?”

“不打緊,此話卻是說得。”張儀微微一笑:“自秦國崛起,山東六國便怪象百出:做好事是抵抗秦國威脅,做壞事是迫於秦國威脅,明君良臣喊秦國威脅,奸佞貪官也喊秦國威脅,一言以蔽之,都將秦國威脅做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孟嚐君何等人物,都將秦國威脅看做了變法能否成功的根本一條,可見此痼疾之深也!”張儀說著說著語氣便凝重起來:“可究其實際呢?秦國實力不足,秦國也很害怕山東六國的合縱抗秦。否則,張儀的連橫如何便成了秦國國策?說到底,方今天下都在擴展實力,都需要擴展實力,也都需要時間。誰抓住了機會,擴展的快,誰便占了先機,誰坐失良機不擴展,誰便自取滅亡!蘇兄心中最清楚,縱是秦國從今日開始滅國大戰,齊國也是最後一個,至少還有十年時間!”張儀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十年啊,十年可以做多少事?要說威脅,秦孝公與商鞅變法二十三年,時時都有被六國瓜分的大險,那才是真正的威脅!可他們君臣就是挺住了,挺到了最後,挺到了成功。有人說,那是天意。可不要忘記,變法的每一關口,都有更多的人說:遵循祖製是天意,變法是逆天行事。想想春秋戰國三百年,這天意在哪裏?不在別處,就在人心!就在當事者的強毅膽略,就在百折不撓的堅韌!威脅在哪裏?不在別處,就在自己心裏!而不在秦國或是六國!孟嚐君,我算答複了你麼?”

張儀這番話當真是肅殺凜冽擲地有聲,竟說得孟嚐君額頭冒汗,冷不丁打了一個激靈站起來,深深一躬道:“張兄一劑猛藥,田文一身冷汗,竟是無地自容了。”蘇秦卻是感慨萬端的歎息了一聲:“張兄啊,你入秦十多年,竟精進如斯,蘇秦自愧弗如了!此番見識,令我心顫,又令我氣壯,好,好得很哪!”

張儀本來激動得麵紅氣粗,此刻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蘇秦與孟嚐君,那可都是目空天下的人物,縱是對才堪匹敵的張儀,那也從來沒有說過一個“服”字,遑論“自愧弗如”與“無地自容”四個字?此刻說來,自然絕非虛應故事。張儀笑了笑拱手道:“兩兄獎掖,張儀便愧領了,索性,我便自賞一爵罷了!”說罷舉起大爵一飲而盡。

“那卻不行,”孟嚐君急急道:“我倆也要慶賀一爵!”蘇秦笑應一聲,叫張儀再領賞一爵,三人便又幹了一大爵。

撂下酒爵,蘇秦若有所思道:“看來,秦國養人膽氣。張兄這番話,非以才華利口服人,卻是以英雄膽氣立威。可以想見,這種膽氣彌漫在秦國朝野山鄉,卻是何等氣象?我聽過那句秦人的口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就這一句,民心膽氣便是浩浩蕩蕩了。那剛猛的步態,那高亢的秦音,那粗樸堅實的民風民俗,日日耳濡目染,便滋養了張兄的英雄膽氣啊。”說著便歎息了一聲:“我蘇秦在六國之間盤旋十多年,膽氣竟是絲絲縷縷的飄散了。每每看到失敗後的分崩離析,每每看到危難麵前的君臣傾軋,我便心痛如割,時間長了,竟常常空落落的。不知從何時起,蘇秦竟喜歡上了莊子,竟常常想到何如撒手隱居?一個縱橫家,一個縱橫家啊……”說著說著,眼眶便濕潤了。

“蘇兄,英雄有本色。”張儀眼眶也濕潤了。

月上中天,海風呼嘯,三人感慨唏噓的一直說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