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嚐君笑道:“有人求見,慌張何來?”
老仆道:“此人拄著一支鐵拐,背上還有一段黑乎乎物事……”
“鐵拐?”孟嚐君眼睛一亮道:“我去看看。”便大步流星到了前院。蘇秦剛剛起身,便聽見了孟嚐君驚訝的聲音:“張兄,你這是甚個講究?”蘇秦已經出了過廳,隻見小庭院中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分明便是張儀!隻是那樣子卻令人吃驚:寒冷的冬日隻穿了一件薄薄的布長衫,既沒有高冠,也沒有官服,散亂的長發披散在肩頭,完全是一個寒士模樣。但更令蘇秦與孟嚐君吃驚的,卻是他身上背了一支幹枯帶刺的荊條!
見蘇秦出來,張儀一扯胸前布帶,從背上拿下了荊條,雙手捧著深深一躬:“張儀心胸淺薄,以恩為仇,請蘇兄打我二十荊杖!”
“張兄!”驀然之間,蘇秦淚水盈眶,撲上去便緊緊抱住了張儀!
孟嚐君哈哈大笑,卻又驚訝喊道:“快鬆開,荊條夾在胸前,都帶血了!”說著便上去分開兩人,細心的拿下了那根指頭粗細的荊條,黑乎乎的幹刺上果然血跡斑斑,連張儀的布衫都紮破了!饒是如此,蘇秦張儀卻全然不覺,竟是淚眼相顧,兀自開懷大笑。
“好事!痛快!”孟嚐君大樂:“家老,有酒麼?”
老仆忙不迭道:“酒不好,有兩壇。”
“有就好,快拿出來!走,張兄蘇兄,到裏院坐了!”孟嚐君完全變成了主人在張羅。
老仆便連忙去提了酒壇,拿著大碗碎步跑了過來,滿臉惶恐道:“大人,沒得下酒之物。隻有,隻有一筐羊棗兒,實在……”孟嚐君笑道:“羊棗兒就好,拿來便是了。”蘇秦卻是一邊忙著進屋找了一件棉袍,出來給張儀穿上,一邊笑道:“這筐羊棗兒,還是家老的兒子看他老父送來的,今日正攤上了,慚愧慚愧。”張儀看庭院中蕭疏一片,蘇秦的曠達中透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落寞,原來已經變黑的頭發,已經真正的變成了兩鬢斑白,消瘦清臒得架著一件棉袍竟是空蕩蕩的不顯身形,心頭便直是酸楚。
但張儀畢竟豁達明朗之人,況蘇秦複出的機會便在眼前,揉揉眼睛笑道:“羊棗兒好啊!當年我們常常給老師采一布袋,每每在月下講書畢了,老師便用羊棗兒下酒喝呢。”蘇秦接道:“老師還用幹羊棗兒泡酒。有一冬快過年時,張兄打掃老師的山洞書房,偷著喝了老師半壇羊棗兒酒。孟嚐君,你猜我們老師如懲罰?”孟嚐君童心大起:“我想想,打!屁股打腫!”蘇秦一本正經道:“非也。老師罰他,將那半壇再喝了!”
“痛快!好個鬼穀子!”孟嚐君將石案拍得啪啪響:“張兄啊,你好福氣!偷酒得福啊,定然是醉翻了。”蘇秦接道:“張兄心裏偷著樂,卻是愁眉苦臉對老師請求,說偷酒是師兄望風,師兄該當一起受罰。老師捋著白胡子笑了,‘好啊,同夥,一起受罰了!’張兄便將我喊了來一起喝,那羊棗兒酒啊,凜冽中透著酸甜爽利,我們直嚷著好喝,不消片刻便喝完了半壇!”孟嚐君一副渴慕的神色緊追道:“嘖嘖嘖,這羊棗兒酒喝了,卻是何等後勁兒?”蘇秦笑道:“你問張兄了。”張儀搖頭笑道:“何等後勁兒?嘴唇腫了三日,不能吃飯,不能說話,隻能麵對麵不斷的嗚嚕嗚嚕……”一言未了,孟嚐君便笑得前仰後合,蘇秦張儀兩人也大笑起來。
孟嚐君來了興致,將一筐羊棗兒擺在石案中間,舉起大碗慨然道:“來,雙喜齊至,羊棗兒下酒,幹了!”“幹了!”蘇秦張儀也舉碗齊應,當的一撞,三人便一飲而盡。孟嚐君撂下碗便笑著叫了起來:“噫!酒尾子,又淡又辣!”張儀也笑道:“收不住酒意,再加一個散字。散淡辣,謂之酒尾也!”蘇秦哈哈大笑:“快,羊棗兒上了。”三人便各抓一把羊棗兒塞進口裏大嚼,竟是酸甜爽利,特別上口,淡辣之氣竟頓時大解,三人竟同時喊了一聲:“再來!”不禁又是一陣大笑。
再看這羊棗兒,卻是小小顆粒如小指肚兒,顏色黑紅發紫,棗兒肉也隻有錢兒般薄厚,酸甜味道卻極有勁力,三人不禁嘖嘖稱奇。張儀拈著一枚羊棗兒笑道:“你們可知道,秦人將羊棗兒叫甚個名字?”孟嚐君笑道:“那誰知道?”張儀道:“羊棗兒是孟子叫開的。秦人叫它‘羊屎棗兒’。你看,又小又黑,像不像養屎蛋兒?”孟嚐君搖頭笑道:“不雅不雅,縱像養屎蛋兒又能如何?還是老孟子叫得好。”蘇秦笑道:“雅從俗中來,無俗何謂雅?原本說不上好壞的。”孟嚐君眨眨眼笑道:“算你為俗請命了,你可知道,這天下有幾種棗兒?”蘇秦一怔:“喲,還當真不知,你便說說看了。”
孟嚐君掰著指頭道:“壺棗兒、要棗兒、白棗兒、酸棗兒、大棗兒、填棗兒、苦棗兒、棯棗兒、唐棗兒、紫棗兒、曆棗兒、三星棗兒、駢白棗兒、灌棗兒、青花棗兒、赤心棗兒;以地劃分,還有齊棗兒、安邑棗兒、河內棗兒、東海蒸棗兒、洛陽夏白棗兒、梁國夫人棗兒;以牲畜跑物命名者,還有狗牙棗兒、雞心棗兒、牛頭棗兒、獼猴棗兒、羊角棗兒、羊棗兒、馬棗兒;說到神仙嘛,還有西王母棗兒!數數,一共多少?”張儀大笑道:“嗬,好學問!一口氣說了三十種棗兒名字,當真了得!”孟嚐君得意笑道:“兩位大兄那麼大學問,我這粗漢不長點兒記性,還能活得下去麼?”三人便又是一陣大笑。
羊棗兒酒尾子喝得快樂,竟不知不覺的紅日西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