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是為何?”孟嚐君大是驚訝。
藺且笑道:“老師根本不看重文章,走到那裏心血來潮,便寫下一篇。有的刻在樹幹上,有的寫在山石上,有的還寫在陶盆上,有的還不知道寫在哪裏?我每日都要在山裏搜索,有些還沒有抄完,字跡便看不清楚了……”
“吔——!這裏有字!”在旁邊轉悠的緋雲突然驚訝的叫了起來。
幾人過去一看,隻見一片半枯的竹竿上竟刻劃著一個個清晰的字跡!藺且笑道:“這是師母病重期間,老師不能走遠,每日在這裏轉悠刻下的了。”孟嚐君不禁順著竹竿邊走邊念道:“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之所隨,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卻貴言傳書。世雖貴書,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悲夫,世人豈識之哉……”念著念著,孟嚐君竟打住了。
“噢呀豈有此理?沒有書,哪裏便有學問了?”
張儀卻笑了:“莊子本意,我看卻在這幾個字:書不如思貴,意不可言傳。說到底,是讓人多思深思,切莫草草立言。”
藺且笑道:“先生果然智者,老師也是如此說的。”
孟嚐君大笑:“藺且啊,我等與這位智者,今日便住在這裏如何?”
“自然好了!”藺且高興的笑了:“諸位稍待,我去拿坐席了。”說著便進了茅屋,抱出一摞草墊,遞給每人一個,又去提來一個粗陶大壺與一摞粗陶大碗,給每人斟了一碗殷紅的涼茶。幾人圍著火坑坐定,孟嚐君道:“藺且啊,我等方聞你師母病體不佳,特意來拜望探視,如何便驟然去了?”藺且一聲歎息眼圈便先紅了:“師母多年操勞,原是有痼疾在身,卻不告老師。老師粗疏不經意,隻以為寒熱小病而已,每日進山采擷草藥……不想前日三更,便突然去了。”
眾人聽得一陣唏噓,張儀卻笑道:“夫人逝去,莊子鼓盆而歌,花山火葬,此等達生意境,原非常人所能解。我等還是追隨莊子性情,將夫人之死,看作達生快樂吧。”
“張兄此言大是!”孟嚐君笑道:“藺且,你說呢?”
“自當如此。原是藺且天分差,難追老師高遠,猶如篷間雀之與鯤鵬也。”
一言落點,眾人竟都笑了。孟嚐君與春申君便解下隨身背來的酒袋,緋雲也解下張儀給莊子準備的酒袋,又一一潑去陶碗中殘茶,用茶碗做酒碗,幾個人便飲了起來。這時,藺且用一隻大木盤盛來了大塊的帶骨羊肉,一股肉香便濃濃的彌漫開來。春申君驚訝道:“噢呀,藺且本事見長,能狩獵了?”藺且笑道:“春申君不曉得,師母病重時,這隻羊在茅屋前臥了三日三夜,就是不走。老師說,這是上天所賜,是羊之達生。我去捉它,這隻羊動也不動呢。老師為師母烤了半隻,可師母隻是聞了聞便去了……”說著,藺且的眼圈又紅了。
眾人一陣默然,嬴華緋雲竟都別過了頭去。還是孟嚐君笑道:“張兄不知,莊子的奇遇異事多了,樁樁都令尋常人不能想象呢。”張儀看著藺且笑道:“我隻是不解,莊子如此清苦,行跡又大異於常人,何以竟有弟子相隨?”
孟嚐君饒有興味的笑了:“這個我也不清楚,藺且,你來說說如何?”
“噢呀藺且,我隻聽莊兄說過一句,你是上天硬塞給他的。究竟如何了?”
“也是,老師原本不想收留我的……”藺且眼望著遠山,斷斷續續的說出了一個奇異的故事:
八歲時,藺且的工匠父親因打造的戰車斷了車軸而被殺,母親、姐姐和他便成了邯鄲一家官員的奴隸。母親與姐姐給主人們洗衣做飯,小藺且則給馬夫做下手雜活兒。可不到一年,這家官主人便戰死了,國君沒有賞賜,軍中沒有撫恤,藺且一家便隨著主人的淪落,流失到市井做了乞丐。那一天,小藺且正在邯鄲街頭流竄乞討,不想遇上官府市吏查市,慌忙躲逃間竟撞倒了一個迎麵而來的士子。
“大人饒了我吧,小子實在沒看見啊。”小藺且一頭搶地,爬起來便跑。
“小兄弟,別跑啊。”士子從地上爬起來笑道:“撞了便撞了,怕我何來?”
“不是大人,後麵市吏追我。”小藺且惶恐的眼睛滴溜溜打轉兒。
士子笑道:“別怕,跟我來。”說著拉起小藺且的手,便快步進了一家酒肆。
士子請小藺且飽餐了一頓,末了笑道:“小兄弟啊,如有一筆大錢,你想如何用它?”
“先開脫了娘與姐姐的隸籍,而後嘛,自做營生。”小藺且回答得毫不猶豫。
“好,你跟我來。”士子戴上了一頂很大的鬥笠,拉著小藺且來到邯鄲最熱鬧的北門口:“小兄弟,過去看看城牆上那張畫像,看準了。”小藺且跑過去端詳了一陣,便又跑了回來:“那張畫像,就是大人?”士子笑道:“小兄弟果然聰敏,過來,聽我說。”士子將小藺且拉到僻靜處道:“你目下到國府去,就說你知道圖上這個人在那裏,然後帶他們到方才那個酒肆,我再跟他們去。這樣你便可以得到一百金,再去做你的事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