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馬奔馳兩個時辰,對於訓練有素的騎士與戰馬也不是易事,何況車乘?車身是否經得起顛簸?挽馬的速度耐力是否均衡?馭手技巧是否高超?乃至乘車者的坐姿、站位與身體耐力能否配合得當?都是座車能否持續奔馳的重要原因。孟嚐君問“車馬如何”,便是這個道理。
見張儀答應,孟嚐君高聲道:“我來領道,跟上了。”說罷一跺腳,那早已從車轅上站起來的馭手輕輕一抖馬韁,鐵車便隆隆飛出,當真是聲勢驚人!十名門客騎士幾乎在同時發動,卻也隻能堪堪跑在鐵車兩側。
嬴華見煙塵已在半箭之地,便低喝一聲:“起!”軺車騎士齊齊發動,直從斜刺裏插上!時當冬日,田野裏除了村莊樹木,便光禿禿一望無際,所有的溝洫都是幹涸的。按照傳統,這也是唯一可在田野裏放馬奔馳的季節。秦人本是半農半牧出身,嬴華自然熟知這些狩獵行軍的規矩,所以一發動便從斜刺裏插上,看能否與孟嚐君車馬並駕齊驅?
孟嚐君回望,見張儀軺車不是跟在後麵,而是從斜刺裏插來,頓時便興奮起來,高聲長呼:“張兄,上來了——!”那馭手卻是明白,一聲響亮的呼哨,駟馬應聲長嘶,鐵車竟是平地飛了起來一般!門客騎士竟隻能跟在鐵車激碾出的一片煙塵之中,不消片刻,便漸漸脫出了煙塵,落下了大約半箭之地。
張儀的軺車馬隊卻是整齊如一,始終保持著車騎並進的高速奔馳。大約在半個時辰之內,始終與孟嚐君鐵車保持著一箭之地的距離。將近一個時辰的時候,張儀車馬便漸漸逼近到半箭之地。張儀用鐵杖“當當”敲著軺車的傘蓋鐵柱,高聲喊道:“孟嚐君快跑!我來了——!”隨風飄來孟嚐君的哈哈大笑:“張兄莫急,趕不上的——!”
突然之間,嬴華一聲清叱:“張兄站起!”待張儀貼著六尺傘蓋站穩——這是站位車軸之上車身最為輕捷靈便之時——嬴華便是一聲清脆的口令:“提氣跑!”話音落點,便見秦軍騎士一齊躬身衝頭,臀部驟然離開馬鞍,人頭幾乎前衝到馬頭之上!這是人馬合力全速奔馳的無聲命令。但見十騎駿馬立時發力,競相大展四蹄,竟如離弦之箭般飛了起來,直衝軺車之前。嬴華也飛身從車轅站起,兩韁齊抖,兩匹馴化野馬齊聲嘶鳴奮起,片刻之間便插進了馬隊中央。
漸漸的,孟嚐君的駟馬鐵車越來越清晰了,終於並駕齊驅了。
“好!”孟嚐君一聲讚歎,揮手喊道:“走馬行車——!”兩隊車馬便漸漸緩了下來,變成了轔轔隆隆的走馬並行。孟嚐君打量著張儀的車馬笑道:“張兄啊,了不得!你這兩馬軺車竟能追上我這駟馬快車,當真是匪夷所思!”張儀笑道:“你那是戰車,聲勢大,累贅也大。”孟嚐君大笑一陣,揚鞭一指前方:“張兄且看,馬上便到。”
暮色之下,兩座青山遙遙相對,一片大水粼粼如碎玉般在山前鋪開,說也奇怪,凜冽的海風竟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片暖融融的氣息竟夾著諸般花草的芬芳撲麵而來。張儀四麵打量一番,恍然笑道:“孟嚐君,這不是蒙山蒙澤麼?”孟嚐君驚訝道:“張兄來過?”張儀搖搖頭:“聽老師說過:臨淄西南二百裏,有山水相連,冬暖如春,天然形勝。”孟嚐君笑道:“老人家好學問!這正是蒙山蒙澤。走馬行車,跟我來。”
蒙澤水麵平靜如鏡,除了水邊淺灘的蔥蘢草木,岸邊卻是細沙鋪滿了石板,極是清爽。兩隊車馬沿著岸邊繞了過去,便到了山腳下的窪地。孟嚐君笑道:“張兄,便在此地紮營如何?”張儀笑道:“幹爽避風,正是露營佳地呢。”
兩人一定板,兩邊人手便各自忙碌起來。片刻之間,一座營地便收拾妥當:兩邊山跟下各有兩座帳篷,中央一片空地,便是埋鍋造飯與篝火聚餐的公用場地。兩邊人手原都是行軍露營的行家裏手,挖灶的挖灶,砍柴的砍柴,兼職炊兵搭架上鍋,門客馭手便擺置酒肉,一陣井然有序的忙碌,月亮爬上山巔時,篝火已經熊熊燃燒,鐵架上的整羊已經烤得吱吱流油香氣四溢了。
張儀望著山頭一鉤新月,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孟嚐君,可惜了。”
“如此佳境,可惜何來?”孟嚐君卻笑了。
張儀正要說話,卻聞一片急驟馬蹄聲直壓過來!“騎士上馬!”嬴華一聲令下,已經拔劍在手。孟嚐君笑道:“行人且慢,這裏有事,田文一身承擔。”轉身便對一名門客騎士吩咐:“快馬迎上,快查快報!”門客騎士飛身上馬,倏的便消失在夜色之中。片刻之間,便聞遙遙高呼:“噢呀孟嚐君——,黃歇來也——!”
“春申君!”孟嚐君驚喜的叫了起來:“張兄,可有個好酒友了!”
“春申君?他來這裏做甚?”張儀卻大是疑惑。
“等他來了,一問便知。快,再添一氈座!”
話音落點,一行十餘騎已經衝到麵前,為首一人高冠束發黃錦鬥篷,在月下笑得分外明朗:“噢呀孟嚐君,莫非你也來找那個人了?”孟嚐君笑道:“那個人,卻是誰呀?”春申君笑著下馬:“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休裝糊塗了。”孟嚐君大笑:“好好好,先撂在一邊,你可知這位是誰?”
春申君端詳著麵前這個手執細亮鐵杖,身材偉岸而又稍顯佝僂的人物,兀自喃喃道:“噢呀呀,定是非常人物……對了,閣下莫非張儀?攪得我楚國雞犬不寧的秦國丞相了?”張儀冷笑道:“正是在下,春申君與屈原之手段,張某已經領教了。”春申君卻是深深一躬:“先生大才,黃歇與屈原卻是深為敬佩!各自謀國,尚望先生無恨屈原黃歇了。”孟嚐君哈哈大笑:“春申君何其迂腐?竟說此等沒力氣話。”張儀原本隻為春申君一句“雞犬不寧”不悅,如今見孟嚐君圓場,屈原又是自己心下敬重的忠貞之士,如何還能一味僵持,便慨然一躬道:“久聞春申君明銳曠達,果然不虛,張儀這裏賠罪了。”春申君連忙上來扶住笑道:“噢呀呀不敢當了,莫得又被昭雎咬一口,黃歇裏通外國了!”一句話竟說得眾人哄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