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蘇秦陷進了爛泥塘(3 / 3)

蘇秦剛剛回到府中,蘇代跟腳就到,還沒落座就問:“二哥,你如何竟讚成燕王立太子了?”蘇秦沉著臉道:“怎麼?我不能讚同?”蘇代紅著臉道:“上卿最煩這個姬平,要立也不能立他啊。”蘇秦頓時不快,盯住了這個聰敏機變的弟弟:“姬平是長子,立太子名正言順。子之煩姬平?煩的該不是太子本身吧?”

“二哥,”蘇代苦笑道:“子之既有實力又有魄力,還有一股銳氣,他在燕國掌權有什麼不好?你說,戰國以來有多少家臣廢主自立?魯國、晉國、齊國,三個老大諸侯,都被新派臣子取代了,獨獨留下這個老燕國,為什麼新派人物就不能取而代之?”

“哼哼,”蘇秦冷笑道:“蘇代,你娶了子之妹妹,可不要連自己也賣了。”

“不!我是真心敬佩子之,雄心勃勃,新派氣象。”

“新派氣象?”蘇秦又氣又笑道:“你知道新派氣象為何物?正經主張一條沒有,就有幾萬鐵騎、一片機心、一副狠烈張揚的脾性,這就是新派氣象了?”蘇秦打住話頭,沉重的歎息了一聲:“三弟啊,為兄不是迂腐士子,子之果真有治國變法之才,為兄為何不擁戴他?不說象吳起商鞅那般大才,縱有屈原那一股為行新政不惜犧牲的坦蕩正氣,為兄也認了。可子之有麼?沒有。子之有的,隻是勃勃野心!這叫什麼?叫誌大才疏,這種人成不了事的。三弟啊三弟,你初出天下,可不要湮沒在燕國啊。”

蘇代固執的搖了搖頭:“二哥,你奔波合縱,名重天下,身佩六國相印,到頭來卻沒有立錐之地,不覺得寒心麼?子之是沒有治國之才,可二哥你有啊!子之敬重你,一心要與二哥聯手執掌燕國,這正是二哥所需要的根基,也是你我兄弟所需要的根基,又何須求全於子之?”

“住口!”蘇秦大喝了一聲,臉色驟然脹紅!

平日裏蘇秦很是鍾愛兩個弟弟,在洛陽故裏三兄弟同吃同住,蘇秦實際上便是兩個弟弟的老師,從來都沒有對兩個弟弟發作過,今日當真是前所未有。一陣沉默,蘇秦心有不忍,低聲道:“三弟啊,洛陽國人稱你我兄弟為‘蘇氏三賢’,難道你我兄弟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卻要附庸於一個不臣之人麼?”

蘇代默默的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

這一夜,蘇秦又失眠了。這種煩亂一出現,他就知道無論如何努力也隻是輾轉反側而已,索性披衣坐起,到庭院中漫步去了。幽藍的天空,閃爍的星鬥,清涼的秋風,皎潔的月亮,他的心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仔細的回想了多年來在燕國的每一次轉折,每一個關鍵人物,每一次重大事件,一條清晰的脈絡竟突然顯現了出來——燕國大亂在即,已經是一個爛泥塘,是一個危邦了!雖然他名高望重爵位顯赫,但他卻隻有無可奈何的看著亂局一步步逼近,在這種實力碰撞的亂局中,自己的名望、高爵與才華,竟顯得那樣蒼白無力。蘇秦清醒的知道,要扭轉這種亂局,隻有投身其中,擁有自己的力量——土地、民眾、財貨與軍隊,必須象屈原象櫟陽公主那樣,敢於以武力相向!雖則答案如此簡單,可蘇秦最終還是認為自己做不到,即或讓歲月倒退回去重來一遍,自己也還是如今的自己,也許是天意,也許是命數,也許是秉性,總是他無法接受實力碰撞中的那些齷齪,無法讓自己屈從於血腥交易之中,無法讓自己的靈魂依附於一種強大的黑暗。從這個意義上說,蘇代比他強。蘇代敢於跳進漩渦,敢於從實際利害決斷自己何去何從,敢於為自己爭取實力根基,而不是象他那樣,將名士風骨永遠看做第一位的人生準則。強求蘇代如蘇秦,豈非與強求蘇秦如蘇代一般荒謬?

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蘇秦到浴房澆了一通冷水,擦幹身子換上了幹爽的夾衣,頓時覺得輕鬆愜意,一直壓在心頭的憂鬱煩亂竟煙雲般的消散了。他吩咐總管家老關閉府門謝絕見客,便進了書房,直到入夜掌燈,蘇秦還沒有走出書房。

過得一些日子,燕國風平浪靜了,這天清晨,蘇秦親自駕車進了王宮。

姬噲雖然做了燕王,可是卻沒有一個大臣來見他議政,竟是清閑得無所事事。正覺無聊之時,住在燕山別宮的櫟陽公主卻給他派來了兩個侍女,還帶給他一封書簡,簡上隻有十二個字——王與太子,勤修劍術,以防不測!姬噲左右無事,便常常跟著這兩個侍女練劍。太子姬平少年心性,劍術興趣極為濃厚,不用姬噲叮囑,便天天來跟兩個女劍士玩劍,有時候還要在月光下玩練,仿佛永遠沒個盡頭。

這天早晨,姬噲正坐在草地上看太子姬平與侍女比劍,老內侍罕見的匆匆走了過來:“稟報我王:武信君蘇秦求見。”姬噲高興的站了起來:“武信君來了?快,請他進來。”說著便向水池邊的茅亭走去:“來人!快上燕山羊湯!”

蘇秦來了,卻是一身布衣散發無冠。姬噲老遠便迎了上去:“哎呀武信君,山人隱士一般了,當真灑脫!”說話間便拉住了蘇秦:“如何老是不來,悶死我了。快來坐了,這是專門為你上的羊湯,先喝了暖和暖和!”蘇秦笑著一躬:“謝過燕王。”也沒有推辭,便喝了一鼎濃濃白亮的燕山羊湯,額頭上頓時滲出了一片細汗。燕王歎息一聲道:“武信君啊,這國王當著實在寡淡啊。”蘇秦悠然一笑:“上天衡平也,既握天下公器,便要舍棄自由之身,若要率性而為,便不能握天下公器,難得兩全了。”

“還是武信君好啊,永遠都是遊遍天下的快意生涯。”

“臣啟我王:蘇秦正是來辭行的。”

“辭行?”燕王姬噲驚訝了:“武信君要拋下燕國不管了?”

“非也,臣離開燕國,恰恰是為了燕國之長遠大計。”

“武信君此話怎講?”

蘇秦壓低了聲音:“兩三年內,燕國必有不測風雲。蘇秦欲為燕國謀求一個可靠盟邦,必要時輔助燕國消弭內患。燕國情勢,木已成舟,無力自救。若無外力,燕國隻怕要社稷變色了。”姬噲沉默良久,竟是一聲長長的歎息:“社稷興亡,天意原是難測啊。武信君克盡人事,姬氏王族當銘刻在心,縱然無果,也無須上心。燕國自周武王始封諸侯,一脈相傳六百餘年,也知足了。有人要燕國,便給他又何妨?這寡淡國王,姬噲也做夠了……”

“我王差矣。”蘇秦正色道:“王者,公器也,公器失位則國家禍亂,庶民塗炭。一己之物可讓可贈,天下公器卻不可隨心取予。蘇秦之心,我王當三思明察。”

姬噲又一陣沉默,起身深深一躬:“武信君忠信謀國,姬噲先行謝過了。”

蘇秦連忙扶住了燕王,低聲說了一陣,燕王頻頻點頭。

半月之後,齊國孟嚐君來到燕國,交涉燕齊邊境的漁獵爭端。子之與孟嚐君兩相厭惡,便破例的將這件棘手事兒推給了燕王決斷。燕王姬噲便順理成章的交給蘇秦全權處置,磋商了幾日,蘇秦便以特使之身與孟嚐君到齊國交涉去了。

一出薊城,孟嚐君便告訴蘇秦一個驚人的消息:張儀磨下了齊王,齊王決意與秦國修好結盟,竟然接受了秦國“邀請”——派孟嚐君到秦國去做客卿!

蘇秦心中一沉,臉上卻笑道:“孟嚐君做強秦貴客,可喜可賀了。”

“什麼貴客?齊王拿我做人質罷了,武信君當真不明麼?”孟嚐君一臉的苦笑。

蘇秦笑道:“看來,這次又要在齊國與張儀周旋了。”

“齊國不是楚國,孟嚐君不是春申君,張儀不會得逞的。”

“好!”蘇秦很為孟嚐君的豪氣振奮:“我在臨淄等候你的消息。”

易水南岸,兩人下車商議了半日,最後依依分手。蘇秦向東南去了齊國,孟嚐君卻向西南去了秦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