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進王宮,蘇秦便覺得氣氛有異。燕國宮殿雖然窄小陳舊,平日裏卻也是一片生氣。尤其是燕易王成年即位,一心要振興燕國,操持國務一點也不鬆懈,日每吏員如梭,宮中總是忙忙亂亂的。今日進宮,偌大車馬場竟沒有停放一輛官員軺車,進得宮門,兩廊官署更是冷冷清清,隻有管轄王室事務的兩三處開著門有吏員身影,其餘竟是一概關閉。蘇秦不禁大是困惑:燕王病了,難道國務也停止了?
子之見蘇秦眼神不對,便指點著笑道:“我一個忙不過來,也是偷懶,便讓這些官署都遷到我府上去了。”蘇秦心中一沉,臉上卻笑著:“上卿果然不凡,隻差將王宮搬走了。”子之大笑道:“武信君卻是迂腐了,無論搬到哪裏,隻要將事情辦好不就完了?”蘇秦想趕快見到燕王,也不說話,隻是大步向深處走去。
進入第四進,便是燕王經常召見朝臣的兩座偏殿,過了偏殿便是正殿,一過正殿便是燕王書房與典籍庫。這些地方蘇秦都很熟悉,惟獨沒有來過後宮。步入書房回廊,便聞一股草藥氣息撲麵而來,蘇秦不禁大皺眉頭。來到寢宮庭院,藥味兒更是濃鬱。蘇秦抬頭一看,庭院池邊竟鋪滿了草席,席子上晾滿了黑糊糊的藥渣!藥渣席邊,好幾個太醫在蹬著藥碾子碾藥,呼嚕咣當一片,直與製藥作坊一般。
子之低聲道:“東胡神醫的方子:服用湯藥之後,藥渣碾成粉末吃下。”
蘇秦陰沉著臉走進了寢宮,遠遠便聽大木屏外的老內侍高聲長宣:“武信君上卿到——!”蘇秦一怔,便聽見裏麵一陣急劇的咳嗽喘息。內侍此時連忙躬身閃開:“燕王召見,武信君上卿請——”
蘇秦早就聽燕姬說過,燕王宮狹小粗簡,惟有寢宮高大寬敞,白日裏陽光一片,分外明亮。但是轉過大木屏風,眼前竟是一片幽暗,窗戶關閉,帳幔低垂,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四處彌漫,厚厚的帳幔中劇烈的咳嗽喘息之聲竟不能停止,聽得蘇秦分外揪心。
子之捏著鼻子在蘇秦耳邊道:“東胡神醫說:不敢見風。”
蘇秦終於忍不住了,對著帳幔深深一躬,高聲道:“臣蘇秦啟稟我王:蘇秦通曉醫道,此乃東胡巫術,摧殘性命,百害而無一利!臣請我王立即裁撤,改用我華夏醫藥救治!”
帳幔後傳出一陣更為急劇的咳嗽喘息聲……蘇秦對四名侍女斷然揮手:“快!撤去帳幔,打開窗戶,搬走藥渣,立即收拾幹淨!”
侍女們驚恐的望著子之,卻沒有一個人敢動。蘇秦微微冷笑道:“上卿大人,這是東胡巫術?還是薊城人術啊?”子之看看蘇秦鐵青的臉色,突然大笑:“武信君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啊!那就撤,快!撤了!”
幾名侍女立即忙不迭動手,拉開圍牆大帳,打開全部窗戶,又收去臥榻帳幔,搬走屋中所有藥渣與不潔之物……片刻之間,寢宮中便是陽光明媚和風徐徐,大是清新宜人!蘇秦向臥榻一看,卻驚訝得釘在了那裏——陽光之下,臥榻人形如鬼魅:一身髒汙不堪的布衣,麵色蒼白如雪,眼眶深陷成了兩個大洞;一頭黃發散披在肩,一臉血紅的胡須雜亂的虯結伸張著;嘴巴艱難的開合喘息著,口中卻黑洞洞的看不見一顆白牙!若非親見,蘇秦如何能想到這便是幾個月前英挺勃發的燕易王?驀然之間,蘇秦心中閃過了齊桓公薑小白爬滿蛆蟲的屍體,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哦哦,噢啊……”燕易王含混不清的喘著叫著,木呆呆的看著蘇秦。
蘇秦走到榻前:“臣,蘇秦參見燕王……”
燕易王艱難的喘息著,深陷的眼眶中流出了細細的兩行淚水。蘇秦道:“臣請為燕王把脈。”說罷便跪坐榻前,拉過燕易王幹柴一般的枯手,剛一搭脈,蘇秦心中便猛然一跳,良久,蘇秦站起來肅然一躬:“臣啟燕王:醫家至德,不諱言誤事;燕王脈象,來日無多,須及早安排後事了……”燕易王眼眶中又湧出了兩行細淚,那隻枯瘦的右手卻艱難的搖動著,蘇秦一看,子之正站在燕易王右手。
蘇秦正色道:“上卿,宣召太子吧。”
子之沉重的歎息了一聲,轉身命令內侍:“宣召太子進宮。”內侍便匆匆去了。
蘇秦猛然想起一人:“敢問上卿,櫟陽公主為何不在燕王身邊?”
“秦人沒個好!”子之憤憤道:“燕王一病,她便回鹹陽省親去了。”
蘇秦心有疑雲,便瞄了一眼燕易王。燕易王微弱的目光連番閃爍,卻隻是喘息咳嗽著無法說話,一陣默然中,寢宮門廊下的內侍一聲長呼:“太子到——!”蘇秦抬頭一看,一個麵目疏朗神情卻很萎縮的高冠青年,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蘇秦深深一躬:“臣蘇秦,參見太子。”太子遊移的目光中閃出了一絲驚喜:“你便是武信君蘇秦?好……”卻又突然打住,匆匆走到榻前對著怪異可怖的燕易王躬身一禮,便默默的釘在了那裏。
燕易王空洞的目光盯住了蘇秦,又看了看太子。蘇秦默默走到榻前。燕易王艱難的拉住了蘇秦與太子的手,將太子的手塞進了蘇秦的手中,喉頭發出一陣含混的叫聲與喘息。蘇秦高聲道:“燕王毋憂,蘇秦當竭力輔佐太子!”燕易王喘息稍平,又看看走到榻前的子之,又將子之的手塞進了太子的手中。子之朗朗高聲:“我王放心去吧,子之力保太子稱王!”
一陣微弱喘息,燕易王竟大睜著空洞的雙眼,了無聲息的去了。
蘇秦三人剛剛跪倒,便聞寢宮外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接著便聞內侍一聲長呼:“王後駕到——!”話音未落,子之便霍然起身,長劍已經提在了手裏。太子一扯蘇秦衣襟,也驚恐的站了起來。蘇秦轉過身來,一隊勁裝帶劍的黑衣侍女已經環列廳中,將三人連同燕易王的屍榻一起圍在了中間,一身甲胄一口彎刀的櫟陽公主冷笑著走了過來。
子之冷冷道:“櫟陽公主,來燕國何幹啊?”
“問得好稀奇,”櫟陽公主淡淡道:“我是燕國王後,這裏是我的家,將軍不知道?”
“你逃國離燕,已經不是王後了。”
櫟陽公主微微冷笑著:“子之,可惜你還沒做燕王,未免威風得太早了。”
“你且看好了,這是燕王廢黜王後的黃絹詔書!”子之抖開了一方黃絹,“廢後令”三個大字與那方鮮紅的王印赫然在目!
一陣哈哈大笑,櫟陽公主手中抖開了一方白絹:“子之看好了,這是燕王手書詔令:櫟陽公主,永為王後!再看後麵一行小字了:若有廢後矯詔,便為亂國!看清楚了麼?”
“來人!將這矯詔秦女拿下問罪!”子之威嚴的大喝了一聲,宮外卻沒有動靜。
櫟陽公主笑道:“喊啊,如何不喊了?”說話間悠然走到子之麵前,雪亮的彎刀突然駕在了正在發愣的子之脖頸上:“子之,你那套鬼蜮伎倆騙得了武信君一等正人君子,可騙不了我這個目無王道的刁鑽女子。今日我要明告你:你若忠心輔佐太子稱王,你便是燕國功臣;否則,本後的老秦舊部便要聯結燕國王族,教你死無葬身之地!如若不信,你便試試了。”
子之哈哈大笑:“櫟陽公主,你隻有今日一個機會,你不殺我,休怪子之日後無情!”
櫟陽公主收了彎刀:“子之,若非顧忌燕國內亂生民塗炭,殺你比殺狗還容易!我櫟陽公主身為王後,若無討賊實力,也不做今日之事。至於子之的無情,櫟陽早有領教,隨時奉陪了。”說罷沉聲命令:“燕王遺命:武信君蘇秦,擁立太子即位;上卿子之,主持國喪大禮;若有不臣之臣,舉族殺無赦!”
“臣蘇秦謹遵王命!”蘇秦竟是一陣輕鬆。
“子之謹遵王命!”子之也沒有片刻猶豫。
次日太子即位,這便是燕王姬噲。姬噲當殿下詔:武信君蘇秦爵加兩級,領丞相府主政,封地增加一百裏;上卿子之爵加兩級,兼領右丞相、上將軍輔政,封地增加一百裏;蘇代任亞卿,輔上卿署政;燕國名士鹿毛壽賜大夫爵,任禦書之職。這些都在朝臣預料之中,原是不足為奇。
出人意料的是,新王宣布:將十五歲的長子姬平立為太子!即位當天便立太子,這在百餘年的戰國曆史上可是聞所未聞。當時便有將軍市被出來勸阻燕王,說儲君事大,須得從長計議,不宜操之過急。平日顯得並無主見的新王姬噲,此時卻一聲不吭,顯然是咬住了要立太子。蘇秦雖然也是大感意外,但略一思忖,便立即站出來支持了燕王,說辭隻有十六個字:“早立太子,國脈明晰,傳承有序,並無不妥。”子之雖然沒有說話,但聲望滿天下的蘇秦一開口,姬噲頓時吃了定心丸一般,也不再聽朝臣議論,便宣布了散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