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聯軍總帳 春風得意(2 / 3)

此時一陣馬蹄如雨,信陵君、孟嚐君、平原君三騎不約而同的飛馬而至。三人騰身下馬,一色的鬥篷高冠軟甲長劍,高聲笑談著聯袂進入轅門,竟是一陣英風撲麵而來。

“四大公子人中俊傑,當真是軍中一景也!”蘇秦遙遙拱手笑迎。

平原君拱手笑道:“武信君布衣散發統大軍,才是天下一景也!”

“噢呀呀,平原君一鳴驚人了!我如何便想不出此等好說辭來?”

眾人轟然一陣大笑,蘇秦拱手道:“諸位請進帳,今日盡興了。”

蘇秦總帳沒有將帥氣息:將台令案兵符印劍,帳外聚將鼓,帳內將軍墩,這些威勢赫赫的東西統統沒有;一圈六盞與人等高的碩大風燈,將大帳照得分外通明;厚厚的猩紅色地氈上,六張長案排列成了一個馬蹄鐵般的半圓;每張長案上都已經是鼎爵盆盤羅列,連同案旁三個酒桶與一個跪坐的侍女,每張大案都形成了一個單元。蘇秦居中,信陵君平原君居左,孟嚐君春申君居右。

蘇秦笑道:“今日聚宴,皆由信陵君安排,由他先交代一番了。”素來不苟言笑的信陵君也顯得神采飛揚,大手一揮:“無忌借地主之便,代為武信君綢繆,就近取材,今日是三國菜三國酒:楚魚、齊雞、魏麋鹿,趙酒、燕酒、蘭陵酒。誰個另有所求,立時辦來便是。”春申君煞有介事的低頭盯著滿案鼎盤,笑叫道:“噢呀呀,滿案珍奇,我倒真想叫個秦苦菜來啦!”眾人大笑。信陵君便一拱手道:“請武信君開席了。”

所謂開席,便是打開席間最主要的食具,而後再舉爵致辭開宗明義。蘇秦聞言笑道:“信陵君辦事,總是有章有法。”說著拿起手邊兩支精致的銅鉤深入鼎耳之下,將熱氣蒸騰的青銅鼎蓋鉤起,再連銅鉤一起置於侍女捧來的銅盤中;而後便舉起已經斟滿的銅爵,環視座中一周,慨然笑道:“合縱得遇四大公子,蘇秦之幸也!蒙諸君鼎力襄助,終得大軍連營。久欲聚飲,竟是跌宕無定。今日一聚,終生難得!來,為聯軍攻秦,旗開得勝,幹此一爵!”

“聯軍攻秦,旗開得勝!幹!”五爵相向,盡皆一飲而盡。

蘇秦笑道:“諸君性情中人,今日但開懷暢飲,無得拘泥也,雞魚鹿,來!”

“噢呀呀且慢!”春申君晶瑩光潔的象牙箸點著銅盤中紅亮肥大的烤雞,驚訝地嚷嚷起來:“孟嚐君啊,我楚國雞才鴿子般大,這齊國雞如何這般大個?這能吃麼?”

“楚國倒有何物是大個兒了?”孟嚐君哈哈大笑道:“你說的‘鴿子’,原是越雞。齊國雞呢,原是魯雞。莊子說了:‘越雞不能孵鵠卵,而魯雞固能矣。’說得就是這越雞小,而魯雞大。越雞細瘦肉精,宜於陶盆燉湯。魯雞肥大肉厚,宜於鐵架燒烤。這烤整雞可是我齊國名菜之首,保你肥嫩酥軟香,大快哚頤,滿嘴流油。來!象牙箸不行,猛士上手,哎,對了!”孟嚐君兩手抓住兩隻雞腿一撕,一口便吞去了半隻雞大腿!

春申君看得目瞪口呆,卻突然拍案:“噢呀呀,來勁啦!”丟掉象牙箸,便上手大撕張口狼吞,幾口下去,便腮邊流油噎得喉頭咯咯響。眾人便哄堂大笑,侍女使勁兒憋著笑意,連忙用打濕的汗巾沾拭他滿臉的油漬。春申君撫摩著胸口喘息道:“噢呀呀,好噎好噎啦。”孟嚐君笑得連連拍案:“快,大蔥!最,最是消噎爽氣。”說著便拿起銅盤中一根肥白的大蔥,咯吱咯吱便咬了下去。春申君如法炮製,一口下去卻叫了起來:“噢呀呀,不爽也罷,辣死人了!”

轟笑聲中,春申君揶揄道:“噢呀,齊人如此吃相,大是不雅了,諸位且看我楚國人如何吃魚了?”說著拿起象牙箸,便紮住了銅盤中一條金色小魚:“噢呀,看好了,此乃雲夢澤小金魚,鮮嫩清香,可偏是魚刺極多了。”說話間幾條小金魚已被象牙箸分成若幹小段。一段入口,隻見春申君文雅的閉著嘴唇,隻是腮幫在微微蠕動,銀絲般的魚刺便從他嘴角源源不斷的流了出來,片刻之間,幾條小魚竟是全部下肚!

四個人都饒有興致的瞅著春申君,及至魚盤頃刻幹淨,竟是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看著麵前的魚盤,卻沒有一個人敢下箸。春申君樂得哈哈大笑:“噢呀如何?你那大個兒肥雞,可有這般風味了?少不得呀,我要為諸位操勞一番了。”說著對幾個侍女笑道:“將案上魚盤,都端到那張空案上去了。”又對自己身邊的侍女吩咐道:“你去剔除魚刺了。”那名黃裙侍女飄然過去,一刀一箸玉腕翻飛,須臾之間竟是連剔出四盤魚肉。各座侍女捧回案上,盤中整齊碼放的精細肉絲竟是絲毫不亂!

“噫——!”最年輕的平原君長長的驚歎一聲:“楚人如此吃法,天下還有魚麼?”

嘩然一聲,滿帳大笑。蘇秦悠然道:“民生不同,這南北便各有專精,聯體互補,便成天下了。”

“武信君此言,不敢苟同。”平原君笑道:“衣食住行出性情,可不能弄成了一鍋肉粥!譬如趙勝,生就的馬肉烈酒,要是吃小魚,飲蘭陵酒,隻怕一筐魚一車酒也沒個勁道呢。”

“噢呀呀,平原君一頓幾多馬肉?幾多烈酒了?”

“看如何說法?草原與匈奴大戰,一次戰飯,馬肉五六斤,烈酒一皮囊。”

“噢呀,一皮囊幾多了?”

信陵君笑道:“騎士皮囊,五六斤吧。”

“噢呀,都是趙酒麼?”

平原君大笑:“若是楚酒,冰天雪地中能有滿腔烈火?”

“噢呀好!趙酒一爵,幹!”眾人轟然笑應,一齊大爵飲下。

信陵君道:“為了這趙酒,楚國還和趙國打過一仗,春申君可是知曉?”

春申君皺眉搖頭:“噢呀大仗小仗不斷,這酒仗,可是不記得了。”

“久聞信陵君精熟戰史,說說了。”孟嚐君興味盎然。“我如何也不知道?快說說了。”平原君叩著長案催促。

信陵君悠然一笑:“五十多年前,楚宣王會盟諸侯,趙國沒參加,卻獻了一百桶窖藏五十年的上等好酒,示好楚國。楚國主酒吏品嚐後對趙酒大是讚賞,但卻硬說趙酒藏期不夠,酒味淡薄,責令趙國掌管酒食的宰人另送一百桶來。趙國宰人大是叫苦,反複申明陳年趙酒已經全數運來,趙國再也沒有這麼多五十年陳酒了。楚國主酒吏卻以為趙國宰人不懂孝敬規矩,便使出了一個小小計謀。”

“何等計謀?”幾人不約而同。

“主酒吏偷天換日,將民間淡酒換裝進趙國酒捅,搬上了宴席。楚宣王卻是極為喜歡烈酒,及至飲下,寡淡無味,怒聲責問這是何國貢酒?主酒吏惶恐萬分的搬來酒桶,指著那個大大的‘趙’字說不出話來。楚宣王勃然大怒,認為趙國蔑視楚國,便興兵北上,偏偏卻隻要趙酒五百桶。趙敬侯也發兵南下,針鋒相對,偏偏就不給趙酒!”

孟嚐君不禁拍案:“噢嗬,這仗打得稀奇!後來呢?”

“後來?在河外相持半月,誰也沒討得便宜,便偃旗息鼓了,這便是曠古第一酒戰。”

平原君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為一百桶酒開戰,匪夷所思也。”

信陵君:“亙古以來,有幾戰是為庶民社稷打的?好生想想。”

“噢呀,這楚國主酒吏可是個小人,臉紅了。”

“臉紅何來?小人暗算君子,此乃千古常理也。”孟嚐君笑道:“孔老夫子多受小人糾纏,臨死前大呼:唯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

“噢呀呀,誰說這是孔夫子臨死前喊的?偏你看見了?”

舉座大笑一陣,又借著酒話題大飲了一陣。蘇秦笑道:“信陵君是準備了歌舞的,要不要觀賞一番?”平原君立即接口:“不要不要!再好也膩了,聽說孟嚐君春申君善歌,兩位唱來多好?”話音落點,便是齊聲喊好。

“誰先唱?”蘇秦笑問。

“孟嚐君——!”舉座一齊呼應。

孟嚐君酒意闌珊額頭冒著熱汗:“好!我便來。隻是今日難得,我也唱支踏青野歌。”

“好!我來操琴。”信陵君霍然起身,便坐到了琴台前。

“齊國《海風》!”孟嚐君話音落點,琴聲便叮咚破空。孟嚐君用象牙箸在青銅鼎耳擊打著節拍,便是一聲激越的長吟:“東出大海兮,大海蒼茫——!”

別我麗人漁舟飄蕩

海國日出遠我故鄉

雲遮明月星鬥暗水天無盡路長長

西望故土思我草房

念我麗人我獨悲傷

忽聞麗人一朝去魂歸大海永流浪——

人們聽得入神,肅靜得竟忘了喊好喝彩。

蘇秦黯然道:“漁人酸楚,當真令人扼腕也。”信陵君笑道:“倒是沒想到,孟嚐君竟有如此情懷?”孟嚐君連連搖手:“慚愧慚愧,我是跟一個門客學唱的,他把我唱得流淚了。”平原君揉揉眼睛道:“好了好了,一篇翻過,該春申君了。”

“噢呀,我是公鴨嗓,可沒孟嚐君鐵板大漢勢頭了。”春申君神秘的眨眨眼睛笑道:“我看呀,我用南楚土語唱一支。誰能聽懂我唱的詞兒,我就送他一樣禮物,若舉座聽不懂,每人浮一大白。如何?”

蘇秦一指周圍的歌女琴師與侍女:“那可得連她們也算進來。”

“噢呀,也行了,我看看她們。”春申君打量了一圈笑道:“她們也不行,我準贏。”

平原君道:“你就唱吧,我正等浮一大白呢。”

春申君對女琴師笑道:“塤,就吹《陳風》了。”女琴師點點頭,拿起一隻黑幽幽的塤便吹了起來。塤音空靈飄渺,《陳風》委婉深沉,倒是正相得宜。春申君咳嗽一聲,也用象牙箸擊打著節拍唱了起來。隻見他麵含微笑,一副情意綿綿的陶醉模樣,口中卻是咿呀啁啾嗚嗚噥噥仿佛大舌頭一般,忽而高亢沙啞,忽而婉轉低沉,卻是極為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