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張儀的聲音振聾發聵(3 / 3)

張儀一陣放聲大笑:“天下之大,豈能沒有蘇秦敵手?六國病入膏肓,蘇秦縱然奇才,也隻能救六國於一時,卻不能救六國於永遠,此乃時也勢也,爾等大熊國豈能盡知?”

“先生如何對秦國有此等信心?”黑瘦子目光炯炯的看著張儀。

張儀從容笑道:“張儀走遍天下,惟獨沒來過秦國。若在一個月前,也許我會讚同你等說法。然則入秦一路半月,又在鹹陽三日踏勘,以張儀眼光:秦國已成天下真正的法製大國,耕戰精神已經成為國人根基;朝野整肅,國人奮發,財貨充盈,民心思戰。反觀中原:六國個個舊根未除,奢靡頹廢之風彌漫山東;官吏疾賢妒能,民心散亂低靡;哪一國能再爭得二十年時間徹底變法,而做第二個秦國?絕然不可能。當此之時,秦國就是天下楷模。對秦國沒有信心,對天下就沒有希望!”

黑瘦子站起深深一躬,肅然道:“先生之言,振聾發聵,我等必改弦更張,另謀國策。”張儀卻自嘲笑道:“在下無能,入秦未說秦王,倒對你等大熊費了一番口舌。來,幹了!”應華咯咯笑道:“大哥英雄,秦王要是知道了,該封大哥丞相做才對呢。”張儀哈哈大笑:“果真如此,蘇秦有六國相印,張儀隻拿一顆對他,便是穩贏不輸!”

黑矮胖子肩膀又是一陣大聳:“對對對!英雄誌氣象高高的陰山,我等敬英雄一爵!”張儀已有幾分酒意,忍俊不住,扶著黑矮胖子的肩膀笑道:“別老是高高的陰山,當心有一日,秦國的長城修到陰山頂上,你等便也是秦國臣民了!”黑矮胖子卻高興得哈哈大笑:“英雄把長城修到陰山,大熊便服了!”

應華學著黑矮胖子口吻,聳聳肩笑道:“不——,應當這樣!”

“噢——!”黑矮胖子長長的驚呼一聲,聳聳肩:“我沒有這樣麼?那是身上不癢了,虱子讓英雄嚇跑了!”“轟!”的一聲,幾個人齊聲大笑,應華笑得直打跌,緋雲上氣不接下氣道:“吔——!原來是虱子癢的呀,我以為是脖子抽風吔!”這下連不苟言笑的黑瘦子也哈哈大笑起來:“小哥說得是,胡人聳肩,原本就是虱子癢了。噫!先生怎麼……”張儀竟歪倒在酒案上呼呼大睡了。緋雲笑道:“吔,沒事兒。張兄沒有飲過胡酒與秦酒,更沒有一起飲過這麼多,大睡一覺便好。”黑矮胖子笑道:“嘿嘿,英雄海量!要是我來兩種酒呀,早撂倒了。”黑瘦子道:“我等告辭,二位好生照料先生,我等明日午後便走了。”應華點頭笑道:“知道了,明日午後走好。”

初冬的正午,柔柔的日光照在了窗櫺上。

張儀一覺醒來,覺得身上汗津津的,睜眼一看,身上一床大被,榻前一個木炭燃得紅彤彤的燎爐,靜悄悄的寢室明亮而又暖和。掀開被子站起,張儀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頓時覺得神清氣爽,正要喊緋雲,寢室門便吱呀開了,緋雲托著一個大盤走了進來:“吔,果真起來了,頭疼麼?”“不不不,”張儀笑著聳聳肩:“清爽極了。”緋雲咯咯笑道:“吔!胡人虱子也跑到你身上了?”張儀不禁大笑:“別看兩個胡人長虱子,都是英雄豪傑呢。”緋雲過來拉著張儀胳膊笑道:“吔,甭管胡人了,快來沐浴。”張儀進了沐浴房,見碩大的木桶中已是熱氣騰騰,旁邊木台上擺放著一摞整潔的衣服,便笑道:“好了你去吧,我自己來。”緋雲笑著拉上厚厚的木門便出去了。片刻間張儀出來,卻是散發大袖紅光滿麵,顯得分外精神。緋雲笑道:“快來用飯了,秦地肥羊燉,鮮美得緊吔。”張儀走過來一看,一隻大陶盆架在一隻小巧精致的銅燎爐上,陶盆中燉著一隻羊腿,雪白的湯汁翻翻滾滾彌漫出特有的羊膻香味兒,旁邊還配有一大盤幹黃鬆軟的麵餅。張儀嘖嘖感歎:“也是怪,老秦人硬是塌實簡單,連這名吃都是一肉一餅。大灑脫!大灑脫!”緋雲正跪坐在案頭盛湯:“吔,快吃吧,別嘮叨了。”張儀道:“秦人叫‘咥’!不叫吃。你看,大盤腿一坐,撈起一大塊肉骨頭大啃,這勁頭兒啊,惟一個‘咥’字了得!”緋雲咯咯笑道:“吔!就算叫‘咥’了,迷上秦國了呢,秦國沒有不好的吔。”張儀笑笑,隻顧大啃大嚼,竟咥得滿頭細汗,卻是痛快之極。一時風卷殘雲,一盤麵餅一盆燉羊竟被張儀悉數掃盡。看看緋雲亮晶晶的目光癡癡的盯著他,張儀拍拍肚皮笑了:“進了鹹陽,連肚腹也變大了,忒煞作怪也。”緋雲低聲道:“吔,看看甚時候了?一天一夜沒吃,能不餓麼?三年苦熬,都瘦得光剩下大骨頭架兒了……”張儀拍拍緋雲肩頭,關切疼愛的笑道:“小妹,隻要有這副骨架,大哥就撐得一片天地,來,笑笑了。”“我信吔。”緋雲點點頭,仰起帶淚的臉龐,粲然笑了。

突然,一陣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從庭院中傳來!

緋雲猛然跳起,一柄雪亮的短劍已經從皮靴中拔出。張儀卻安然端坐,隻是凝神傾聽。隨即便聽庭院中傳來蒼老的長聲:“秦公特使,太子蕩、太傅公子虔到——!”張儀一怔,秦國太子他雖然沒有聽說過,但公子虔的大名及其在秦國的地位他卻是很清楚的。這兩人之中任何一位作為特使,都是最高禮儀了,如今這兩位同來,在秦國簡直就等於國君親自出馬了。心念閃動,張儀還是沒有移步,隻是向緋雲搖了搖手,示意她收劍。緋雲也已經大體明白,便去收拾案頭食具。正在此時,門外傳來渾厚蒼老的聲音:“秦國太傅嬴虔,拜見先生。”張儀聽得清楚,便大步走了出來。

這座房子,是渭風古寓最為幽靜寬敞的一個院落,庭院中兩株老鬆一片竹林,中間夾著一片流動的大池,縱是冬日也是滿眼蒼翠碧綠。門前青磚小徑,卻是直通池邊車馬場,行動方便極了。張儀走到正廳廊下,便看見車馬場排列著整齊的斧鉞儀仗和幾輛青銅軺車,青磚小徑的頂頭站著兩個極不尋常的黑衣人:一人須發如霜頭戴布笠麵垂黑紗,站在風中紋絲不動;一人黑衫無冠,高鼻深目黃發披散高大威猛,活生生一個胡人猛將!張儀心中暗暗詫異:這兩位人物並肩而來,當真是天下罕見!嬴虔麵垂黑紗雖然頗顯神秘,畢竟也是數十年老事天下皆知,也就不足為奇了。可這太子生得胡人模樣,天下可是從無傳聞,張儀當真覺得匪夷所思!驚奇歸驚奇,張儀卻是絲毫沒有沒有愣怔停頓,行進間遙遙拱手做禮:“安邑張儀,見過兩位特使了。”

嬴虔肅然一躬:“嬴虔見過先生。此乃太子蕩,少年尚未加冠,與我同為特使。”“嬴蕩拜見先生。”威猛少年雖然相貌稚嫩,說話卻是聲如洪鍾。

“謝過太子。”張儀還了一禮,便微笑著不再說話。

嬴虔莊重拱手道:“太子與嬴虔奉君命而來,恭請先生入宮。”

張儀拱手答道:“本該即刻奉詔,奈何一個友人此刻不在,可否容張儀等得片時,與友人辭別?”嬴虔道:“但憑先生,我等在此恭候便是。”張儀道:“如此多謝二位特使了。”拱手一禮,便飄然進去了。

緋雲驚訝道:“吔!也不請人家進來就座飲茶?”

張儀微微一笑:“觀此爺孫都是火暴如雷,我倒要試試他們了。”

“吔,魏齊楚都是立即晉見,見了就說,到秦國就變了?”

張儀意味深長的笑了:“孜孜求見,滔滔便說,結局呢?天下事,未必全憑本心呢。”緋雲粲然一笑:“吔,那我也慢慢收拾了,應華公子還不定甚時回來呢,省得人家耐不住發作,你又不去了。”說是說,說完卻開始利落的收拾行裝書簡,片刻後又拿來一件繡有雲紋的絲袍要給張儀穿上。張儀也沒理會,隻將絲袍撂在書案上,又徑自踱步思忖。緋雲又要給張儀梳發戴冠,張儀不耐道:“你煩不煩?忒多張致?”緋雲咯咯笑道:“吔!名士氣度不要了?你看人家蘇秦,甚時不是鮮衣怒馬的?”張儀也不禁笑了:“還知道鮮衣怒馬?蘇秦是蘇秦,張儀是張儀,蘇秦不是張儀,張儀不是蘇秦,明白?張儀不拘常形,受不得拘謹,順著宮廷禮儀爬,張儀準跌大跤。秦國呀,若是容不得如此這般的張儀,也就無所謂了。”說到最後,竟是輕輕的一聲喟歎。緋雲笑道:“吔,原本你已經想好了的,我瞎忙個甚?好,我去煮茶,消閑等著應華公子了。”

冬日苦短,午後一個多時辰說話間也就過去了。眼看紅日西沉暮色已至,西北風帶著哨音也開始刮了起來,應華竟還是沒有回來。張儀倒是隻顧品茶,一副悠然自得。緋雲卻是有些著急了,竟不知該不該點燈?想了想,還是輕手輕腳的走到門廳下向外了望了一番,又輕輕回來頑皮的一伸舌頭:“吔!兩根木樁似的,人家可是沒吃沒喝,一老一小吔。”張儀笑道:“我猜,應華也該回來了。”話音落點,便聽門廳外一陣匆匆腳步:“哎呀,這麼多人!小妹如何不掌燈?天都黑了,大哥睡覺了麼?”隨著話音,白衣應華風一般飄了進來,緋雲也恰恰將幾盞紗燈點亮,屋中頓時一片通明。張儀笑道:“小弟早出晚歸,生意真忙了。”應華一邊用雪白的汗巾沾著額頭汗水一邊笑道:“大哥見笑了。商旅老話:由事不由人嘛。大哥酒醒了麼?走,再去痛飲一番,也許還能見到那兩個大黑熊呢。”緋雲向門外努努嘴:“吔,能去麼?”應華恍然笑道:“噢,門外那麼多人做甚?好象是官家人呢。”張儀笑道:“秦公派特使召我,我等你辭行呢。”“呀,太好了!”應華高興的叫起來:“我還正為大哥設法呢,這秦公就自己找上門來了,天緣天緣!走,大哥,我送你了。”張儀笑道:“誰也不用送,我自去便了。”說著便站了起來舉步出廳,應華緋雲也連忙跟了出來。晚來風疾,屋中隱隱燈光照出嬴虔身影,黑袍白發淵亭嶽峙般屹立風中,竟是紋絲不動。少年太子似乎不耐,卻在周圍踱步消遣。張儀遙遙一躬:“友人遲歸,張儀多有怠慢,尚請特使恕罪了。”嬴虔還禮道:“先生待友赤誠,原是高義,何有怠慢?請先生登車。”此時,太子已經親自駕著一輛軺車轔轔駛到麵前:“先生請了。”

張儀未及推辭,便被嬴虔恭敬的扶上了軺車。太子嬴蕩輕輕一抖馬韁,軺車便轔轔隆隆的啟動了。緋雲在燈影裏高聲喊道:“張兄,我等你回來。”應華笑道:“大哥大喜,你倒慘兮兮的抹淚,真是女孩子家了。”“我怕吔。”緋雲揉著眼睛道:“在楚國,在臨淄,也都是風光去的,誰能想到有那麼大的災禍?他這人命硬多難呢,但願秦國沒有凶險吔。”應華笑著拍拍緋雲肩頭:“放心,我看這回沒事,你就收拾好行裝,準備搬進大府邸吧。”“吔,那公子呢?”緋雲笑了。

“我?大哥一得誌,我便雲遊商旅去了,還能如何?”

“吔,張兄會想你的。看得出,他可是喜歡你了。”

應華眼睛大亮,沉默良久,竟是點頭喟然一歎:“我信小妹的話,我也喜歡他。名士英雄,如張儀這般本色烈火者,天下能有幾人也?”“吔,公子大哥,我也會想你的。若不是你,張兄如何能順暢出得安邑河穀?”應華清亮的笑了:“喲,好個忠義女仆!句句不離你的張兄。其實啊,誰看不出,大哥從來沒有將你做仆人看待呢。”“吔!我能與公子大哥比?整天大哥大哥的,我又做不了小弟。”

“你做小妹也!更親更近,不是麼?”

“公子大哥胡說……”緋雲的臉龐頓時脹紅了。

“好了好了。”應華拍拍緋雲:“日後啊,我與你們也許還會在一起的。”“吔,你不做商旅了?”

“你這小妹好實在呢。”應華笑道:“有這麼個好大哥,我就不能向他討個一官半職,棄商入仕,與你一樣為大哥做事麼?”“吔!才好呢!”緋雲拍著手便笑:“一家人,我有兩個大哥了!”

“要說呀,還是我得光,一個大哥,一個小妹,齊全!”

寒涼的北風中,兩人說得甚是相得,幾乎一般的不亦樂乎,咯咯笑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