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作坊聚集的尚坊區,他們整整轉悠了大半日,打問了每一件貨品的用材、底本與價錢,連菜刀鍋鏟都沒有放過,兵器農具看得問得就更細了。尚坊小吏直以為他們是山東商人,非但不厭其煩的有問必答,而且親自帶他們看了兵器坊、農具坊與打車坊。午後回到渭風古寓,沐浴之後已是將近晚飯時刻,張儀顯然很高興,對緋雲笑道:“走,到酒廳去。這是老魏國洞香春的分店,有好酒呢。”緋雲卻眨著眼低聲道:“吔,我問了,這店貴得要命。手裏沒錢,如何還應華這個人情?人家是商人,圖你個甚來?”張儀哈哈大笑:“走,隻管飲酒便是,我的人情可是大得很呢。”
正在說話,白衣應華便滿麵春風的匆匆來了:“大哥啊,還沒用飯吧。若是不累,我請酒了。”張儀對緋雲笑道:“如何?我正要去品嚐一番秦酒呢,還是小弟可人,走!”應華見緋雲有些猶豫,笑著一躬:“小妹,在下有請了。”緋雲噗的一笑,也隻有跟著走了。進得酒廳,侍女領著三人到了一個極為雅致的屏風隔間。應華笑道:“大哥點酒,我點菜。”張儀笑道:“洞香春趙酒最有名聲,今日我等卻隻飲秦酒,兩壇了。”“好!”應華笑道:“逢澤鹿三鼎,燉肥羊半隻,秦苦菜三份。秦菜配秦酒如何?”張儀慨然笑道:“好啊!初次入秦,真沒想到秦國酒肆有如此氣派!就秦菜秦酒。”應華笑笑:“秦國也就這尚商坊有些模樣,其他街市也平常得緊呢。”“吔,才不是呢。”緋雲笑道:“張兄帶我在鹹陽轉悠了兩天一夜,好去處多了。連張兄都說鹹陽是大世麵,秦國的真正氣象不在尚商坊,而在國人區呢。”“是麼?”應華明亮的眸子向張儀一閃:“倒是我這個商人見識短淺了。”張儀笑了笑:“久居鹹陽,司空見慣,自然又是不同。”應華笑道:“大哥說笑了,我雖常來鹹陽,也就在尚商坊走動,對鹹陽麼,還沒有你熟呢。”說話之間,便有幾名侍女魚貫飄了進來,每人捧著一盤,瞬間便將酒菜在各人案頭擺置整齊,又魚貫飄出,隻留下一名綠衣侍女侍酒。應華擺擺手道:“小姐姐去吧,我等自己來便了。”綠衣侍女笑著答應一聲就輕盈的飄了出去。應華便舉起了大銅爵:“大哥初到鹹陽,小弟權且做個地主,為大哥接風。來,大哥小妹,幹此一爵!”張儀揶揄笑道:“地主就地主,權且個甚?好,幹了!”說著便一飲而盡,置爵品咂一番驚訝道:“噫!這秦酒當真給勁兒呢,綿長凜冽,好!不輸趙酒!”應華笑了:“大哥可知秦酒來曆?”張儀搖搖頭:“慚愧,我對秦國可是生得緊呢。”“那是沒上心。”應華道:“這秦酒也叫鳳酒。周人尚是諸侯時,鳳鳴岐山,周人以為大吉,釀的酒就叫鳳酒了。秦人繼承周人地盤,大體沿襲周人習俗,也叫鳳酒,隻是山東商賈叫做秦酒罷了。說起來已經千餘年了,以大哥看,可算得天下第一老酒?”張儀拍案:“大是算得!來,再幹!”
“且慢。”應華笑道:“這秦酒配苦菜,最是有名。大哥試試了。”張儀便夾了一筷野菜入口:“噫!苦得夠味兒。”說著便是汩汩一爵,回味片刻,恍然笑道:“這番搭配卻是匪夷所思,酒中奇才也!”緋雲也吃了一口苦菜,皺著眉頭道:“吔!又苦又辣,誰個受得?”張儀饒有興致道:“你等不善飲,不知酒中奧秘。這秦酒稍薄,而苦味兒正增其厚,單飲秦酒,不輸趙酒,若配苦菜同飲,則勝過趙酒了。若非酒中奇才,斷難發現如此絕配!”應華聽得眸子閃亮,粲然笑道:“大哥不輸於這個奇才呢!當年商君入秦,這渭風古寓的店東就用苦菜秦酒接風。商君大是讚賞,從此便將苦菜秦酒做了自己的家常美味。秦人感念商君,這苦菜秦酒之配,也就風靡了秦國城鄉。久而久之,連山東商賈也以苦菜秦酒為榮耀了。隻是啊,沒有一個人說得出口味上的奧秘呢。”一席話畢,張儀卻是默然良久,慨然歎息:“大哉商君,清苦如斯!張儀敬你一爵了。”說著便站起身來,將滿滿一爵秦酒緩緩的灑在了地上,又斟一爵,自己汩汩飲幹。應華一雙眸子亮晶晶的盯著張儀,也肅然站起,猛然大飲了一爵。
大約飲得半個時辰,那個侍女飄了進來對應華做禮道:“公子,你的家老有事請你示下。”應華笑道:“大哥,我片刻便來,準是虎骨有買主了。”說著便出了隔間。張儀笑道:“緋雲,來,吃了這鼎逢澤鹿,大補呢。”緋雲頑皮笑道:“吔!一口便是一百老刀幣呢。”張儀哈哈大笑:“那就吃一肚子刀幣了!”
正在談笑飲酒,應華笑吟吟走了回來:“原是兩句話的事兒,妥了。”說著便入座與張儀對飲起來。兩爵方罷,卻見那名綠衣侍女又飄了進來恭謹做禮柔聲細語:“啟稟公子先生,臨間兩位客官欲與你等共飲,差小女子通稟,允準可否?請示下。”應華驚訝連聲:“有人要與我等共飲?哎呀,此等事體向來是名士做派,我這小商賈可是沒經過,還得請大哥做主呢。”張儀拍案笑道:“秦國也有了此等文華氣象?大好!請與我等並席便了。”綠衣女子一點頭,便笑著摁動大屏風上的一個圓木柄,厚重的實木屏風便象兩扇小城門一樣無聲的滑開,赫然便顯出了兩個布衣士人:相同的黑色大袍,相同的兩張黑臉,除了高矮胖瘦略有不同,簡直就是兩根黑柱子!張儀一瞄,便知這兩人絕非山東士子,而可能是秦國本土名士,或戎狄胡人中的豪傑領袖之士。張儀雖然狂傲不羈,卻素來敬重風塵英雄,起身拱手笑道:“在下安邑張儀,多蒙兩位垂青,同席共飲海闊天空便了。”便見矮黑胖子還禮笑道:“嘿嘿,果是張儀,好氣度!我倆在臨間聽得多時,敬佩先生見識,便要學中原名士,來個同席暢談了。”張儀笑道:“四海皆兄弟嘛,好說!兩位請入座。”期間綠衣侍女已經喚來幾名同伴,利落的將兩位黑衣人的座案並了過來,又關閉屏風,便成了一個寬敞的五人大間。應華笑道:“哎呀呀,都是英雄名士呢,左右我隻是聽,便由我來侍酒吧。你們都下去,我不叫莫得進來。”侍女們又魚貫飄了出去。緋雲笑道:“應哥哥隻管坐了,這種事兒你不如我呢。”黑矮胖子笑道:“且慢,張兄飲的可是秦酒?”張儀點頭:“秦酒苦菜,天下難覓呢。”黑矮胖子象所有胡人那樣聳著肩哈哈大笑:“不不不,張兄可願品嚐一番我等胡酒?”張儀慨然笑道:“好啊,一日兩酒,都是罕見之物,在下何其口福也!”黑矮胖子聳聳肩道:“這位小哥,這是三壇胡酒,相煩小哥隨飲隨打了。”緋雲笑道:“吔!不消說得。”說著便跪行碎步為每座打酒,利落輕柔竟是不輸於店中侍女。
一直微笑沉默的黑瘦子舉爵道:“我等兄弟,敬佩中原有先生這等學問見識之士,先敬英雄一爵!”張儀笑道:“隻言片語,談何學問英雄?天緣相逢,共飲便了。”抱爵一拱便汩汩飲盡。“痛快!”黑矮胖子聳聳肩頗為神秘的一笑:“張兄,我這胡酒,比秦酒如何啊?”張儀看了一眼爵中殘酒:“此酒白亮而略帶粘稠,酸甜出頭,苦辣澀諸味退後,爽則爽矣,卻失之太淡,遠不如秦酒厚重凜冽,有一爵貫頂之力!以在下口味,還是秦酒為上。”置爵於案,似乎不想再飲這胡酒了。黑矮胖子搖頭笑道:“不不不,我這胡酒乃青稞酒,中原人叫‘裸大麥’的釀成,酒成摻以馬奶,後勁兒大了!我草原騎士痛飲,可是提神長勁,象一頭大熊呢!”張儀大笑:“有此妙處,自當痛飲。來,再幹了!”觥籌交錯,飲得一陣,幾人臉上竟都泛起了紅光。張儀覺得通身燥熱,額頭細汗不止,竟脫去了長大布袍,隻穿貼身短衣。黑矮胖子連呼痛快,也立即脫掉了布袍,顯出一件皮短褂,赤裸著古銅色的雙肩,倒確實一個胡人武士!隻有那個黑瘦子沉靜如常,隻是微笑著慢飲慢品。張儀猜度他必是胡人邦國的王子或首領,心覺奇異,不覺笑問:“兩位來到鹹陽,莫非要做兵器買賣?”“不不不,”黑矮胖子聳聳肩:“我們的家很遠很遠,在陰山草原。我們來,是要與秦國修好結盟的,誰不打誰!可到了鹹陽,卻聽說中原六大戰國合縱結盟,將秦國當做死敵。我們呀,鬆了一口氣,就來猛吃猛喝了!”“噢,二位是陰山匈奴國?我去那裏買過馬呢,秦國是你們的老冤家了。”應華笑得很開心,似乎特別高興。“不不不。”黑矮胖子連連搖手聳肩:“匈奴?那是中原罵我們的,我們是大熊之國,大熊知道麼?雪白的!高大的!沒有對手的!”黑矮胖子認真的辯駁和匈奴人那特殊的說話方式,引得應華與緋雲咯咯咯笑個不停。黑矮胖子急得滿臉脹紅:“笑?雪山一樣的大熊是沒有對手的!幾百年了,趙國、燕國、秦國,一直象高山一樣擋著我們,大熊不能南下中原。如今趙國燕國不行了,退縮了。隻有秦國這隻黑鷹,飛過了大河,飛過了陰山,飛進了我們的草原!如今,黑鷹的翅膀就要折了!啊哈哈哈哈,我們可以放開馬跑了!來,朋友,為我們的大熊歡呼痛飲了!”舉起案頭大爵便咕咚咚飲幹,嘿嘿笑著亮了亮爵底。
張儀卻沒有舉爵,淡淡笑道:“如此說來,大熊要放馬南下了?”
“不不不。”黑瘦子搖手笑道:“熊弟素來口如大河,英雄鑒諒。我族隻想先撂下與秦國修好,看看再說,說到底,中原時勢是大變了。”“啊哈哈哈!小單於兄太客套了。”黑矮胖子聳聳肩站起來,象隻肥鴨子一般搖晃到張儀案前:“英雄是魏國人,魏國是地上長蟲,秦國是天上老鷹,老鷹折了翅膀,長蟲就威風抬頭!英雄一定比我黑熊還高興,啊哈哈哈哈!”“啪!”的一聲,張儀拍案而起:“兩位既是匈奴太子將軍,我也無須客套。張儀今日正告兩位:秦國依舊是秦國,黑鷹永遠不會折翅,大熊永遠不可能南下!秦國乃華夏屏障,中原大國,痛擊匈奴更是不會手軟!三百年前,你等祖先八萬騎兵入鎬京,秦人五萬騎兵殺得你等祖先丟下了幾萬具屍體,灰頭土臉逃回了大漠草原,難道已經忘記了麼?是的,我張儀確是魏人,然則,張儀首先是華夏子孫。你大熊膽敢南犯,也許我就會成為秦國人,親率兵馬,剝下十萬張熊皮!”
驟然之間,舉座肅然無聲,兩位黑子的眼睛都瞪直了。張儀的急變之才本是出類拔萃,又兼一張利口一腔熱血一副桀驁不馴灑脫不羈的心性,聲色俱厲之下當真莫之能當!
黑矮胖子聳聳肩嘿嘿笑了:“不——,中原人說:英雄鬥智不鬥氣。先生若能說得出黑鷹永遠不會折翅的理由,黑熊便服。不然,嘿嘿嘿,熊皮可不是好剝的。”
張儀哈哈大笑:“看來大熊還不笨,竟知道鬥智?天機不可預泄,隻對你等說明大勢便了。”見黑矮胖子光膀子喘著粗氣入座,張儀竟端著大爵在廳中踱步,邊走邊飲邊說:“秦國崛起,已是鯤鵬展翅。六國雖然合縱,卻是蓬間之雀。你等鼠目寸光,但知六國相加,土地財貨民眾兵力比一國眾多,而不知‘散六不敵混一’之奧妙,竊竊欣喜,竟自以為有機可逞也。”“不不不,”黑矮胖子連連聳肩:“明明是合縱同盟,還有聯軍,如何能叫散六了?”張儀顯出高傲的微笑:“大熊國名副其實,以為秦國就束手無策了?張儀明告:秦國隻要鎮靜應對,不急於反擊,以柔韌克之,合縱必亂。大凡團體結盟之初,必顯同心。外部壓力愈大,該盟約就愈鞏固。若急於反擊,便猶如為淵驅魚,為叢驅雀也,耗盡秦國之力,而敵方不能瓦解。反之,秦國若采取彈性極大之策略,表麵退讓,先守定自己,整肅民治,擴充大軍,以靜製動。如此,則六國戒備之心必日漸鬆弛,舊有仇恨重新發作,六國合縱必然瓦解矣!”
兩個黑子聽得大是興奮,黑矮胖子連連聳肩笑道:“不不不,英雄還當有一拳一腳的對策,光柔韌兩個字,合縱還是象陰山一樣堅實!”張儀揶揄笑道:“一拳一腳?那是你等能聽的麼?那是隻能對秦王說的。”黑矮胖子仍是連連聳肩:“不——,六國合縱有個大英雄,蘇秦!張兄說的這些,他想不到麼?沒有蘇秦敵手,合縱還是陰山一樣,高聳入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