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大梁公子出奇策(2 / 3)

荊燕聳聳鼻頭,眉頭大皺,回頭正要猛打噴嚏,卻生生頓住,霍然起身:“大哥,別動。”話音落點,荊燕已經站到了屏風入口,一柄短劍已經赫然在手!

蘇秦沒有覺察到什麼,驚訝莫名,卻知道荊燕有“神獒”之稱,眼力聽力與嗅覺遠超常人,便也坐著沒有動。荊燕回頭低聲道:“象是趙勝聲音,好象在找你。”

“趙勝?他如何找到這裏?有了意外麼?”偌大廳堂人聲哄嗡,蘇秦竟是什麼也沒有聽見,但他相信荊燕絕不會聽錯,略一思忖道:“找趙勝過來,大事要緊。”

“噓——他來了。奇怪,兩個人!”

這時,蘇秦已經隱隱聽見侍女與趙勝的對話聲,似乎說那個先生不讓侍侯……隻要是趙勝,不管他帶來了何人,都已經不用擔心,蘇秦便起身離座,準備與趙勝回去。

“先生,有個客官請見。”卻是一個仙子飄進來柔聲稟報。

蘇秦一怔,驚訝這少年公子如何懂得這般古禮?思忖間便也依禮高聲做答:“蘇秦掃庭以候,公子請了。”綠紗屏風外影影綽綽,可見趙勝拱手道:“在下帶來一位高朋,同來拜會先生。”蘇秦不禁笑了:“公子盡管進來便了。”隻聽趙勝一陣大笑,已經走了進來:“先生莫罪我,是我這姐丈大哥非說甚‘賓座如宅,禮同拜會’。你看,先生不是拘泥之人吧。”一通爆豆兒般快語,使蘇秦荊燕都笑了起來。趙勝卻是恍然:“看看,還沒中介呢。先生,這位是公子魏無忌,我的姐丈。這位先生便是武信君蘇秦了。那位,是將軍荊燕。”

趙勝身後站著一位紅衣青年,端嚴凝重,氣度沉穩,上前深深一躬:“無忌對先生心慕已久,今日得見,不勝榮幸。”轉身又一拱:“無忌見過副使。”

早已在二人進門時,蘇秦便留意到了這位公子,覺得他與趙勝站在一起,顯然有一種趙勝所缺乏的沉穩厚重,先就有了好感,及至聽趙勝說,這位公子竟要在如此場合以古禮拜見自己,便覺此人不同流俗,便也莊重的一躬到底:“蘇秦幸會公子。”趙勝低聲道:“先生,換個地方說話,事情或有轉機。”

“好。”蘇秦精神頓時一振。這時隻見一位素裝長裙的美麗女子走到了屏風外麵:“請諸位跟我來。”說著將綠紗屏風順勢一推,麵前竟出現了一條幽靜的小徑,走得三五丈便到盡頭。素裝女子又一擰牆上一個突出的小木輪,便見牆麵象大門一樣打開,裏麵便隆隆吊下一個巨大的銅筐。素裝女子先請四人進筐,然後他自己也走了進來,搖搖筐邊一條細繩,便隱約聽見高處“叮呤”一聲,銅筐徐徐升起,外麵的牆麵也徐徐合攏,片刻之間,銅筐便停了下來。素裝女子一摁牆邊機關,牆麵又象門一般打開,女子對魏無忌笑道:“公子,這廂請吧,我已經安置妥當了。”

“好吧,你領道,先生請。”魏無忌對蘇秦拱手一禮,堅執讓蘇秦先行。蘇秦一行跟著女子走過一條鋪著大紅地粘的長廊,便覺眼前驟然一黑……仔細一看,竟來到了滿天繁星的漏天樓頂!說是漏天,四麵卻是半人高的厚厚板壁,惟獨頭頂露出了一片碧空!夜風習習,滿城燈火盡收眼底,河漢燦爛如在身邊,仿佛置身於一艘大船,漂在無邊天河之中,說不出的開闊愜意。

“有此等佳境,果見公子品位高雅。”蘇秦不禁由衷讚歎。

“好地方!不憋氣!”荊燕高興拍掌,連連深呼吸幾番:“那味兒教人實在難受呢。”趙勝笑道:“先生不知,我這姐丈是通天徹地,中原鹿這機密,連魏王都不知道呢。”“又信口開河。”魏無忌笑道:“先生,這裏的總執事,曾經是我的門客,如此而已。”這時那個素裝女子走了過來:“公子,收拾妥當,請入席吧。”

魏無忌做請,蘇秦跟著女子來到樓頂唯一的寬敞隔間內。此時正逢下旬,半個月亮剛剛爬上城樓,可見隔間內的四張長案上已經是酒菜齊備。素裝女子為每案斟了一爵,便對魏無忌做了一禮:“公子不要侍奉,我便去了,若有急需,搖鈴便了。”魏無忌笑道:“好了,你去吧,莫教任何人上來。”女子答應一聲,便輕柔的飄走了。

四人落座,月光下相互朦朧,竟別有一番韻味。魏無忌舉爵笑道:“勉為東道,且先為先生洗塵。來,幹了此爵。”便一飲而盡。蘇秦正要說自己不能飲烈酒,及至舉爵,一股熟悉的蘭陵酒香竟撲鼻而來,不禁對這位公子的細致周到大是感慨,一聲“多謝”,竟也舉爵一飲而盡。

趙勝先開了口:“先生,我也是在大廳找見公子的。我與他正在理論,他卻聽得外邊聲氣不對,說是象燕國武士打噴嚏。我出來一瞄,果然是你的背影。他思忖一番,方才決斷在這裏拜會你的。”

魏無忌做禮道:“唐突冒昧,尚請先生恕罪。”

蘇秦對趙勝說法感到驚奇,卻爽朗笑道:“無妨無妨,人生何處不相逢啊。”荊燕卻是忍耐不住:“敢問公子,燕國武士的噴嚏不一樣麼?”

魏無忌微微一笑:“聽趙勝瞎說,無忌隻是覺得連打噴嚏,很不尋常罷了。”荊燕大笑,上氣不接下氣:“那,那味兒,香得,刺鼻……”

趙勝驚訝:“荊兄啊,聽人說,隻有狗不喜歡聞這種香氣,你也受不了麼?”蘇秦忍不住“噗!”的噴出了一口酒:“公子好眼力!荊燕被軍中稱為‘神獒’,不知道吧。”一言落點,魏無忌與趙勝轟然大笑,趙勝連連打拱:“得罪得罪。”

荊燕卻大惑不解:“狗也不喜歡?難怪呢。”

三人更加樂不可支,竟是前仰後合般大笑起來。

良久平息,趙勝向魏無忌努努嘴:“該你東道唱了。”魏無忌慨然一歎:“先生有所不知,趙國讚同合縱後,我就對父王講說了此事。可父王竟是不置可否。念起先生終將前來,必能說服父王,無忌也沒有再做糾纏。不想父王明知先生已經從韓國出發來大梁,卻到逢澤去狩獵,當真令人汗顏。”

默然有頃,蘇秦道:“大梁朝局,可有微妙處?”

“今非昔比。”魏無忌臉色沉重:“自從魏國遷都大梁,朝野風氣大變。魏國恰似泄了氣的鼓風皮囊,又好似霜打了的秋草,竟一日一日的癟了,一日一日的幹了。父王也老了,雄心不再,除了狩獵,便是和老孟子談天說地。權臣們也都是花天酒地,竟沒有一個龐涓那般的強硬人物出來說話。連韓國都抖起了精神,魏國卻如此沉迷,無忌當真是欲哭無淚也。”趙勝忿忿道:“先生不知,那個太子申最是促狹平庸,屢屢與公子為難。諸多朝臣擁戴公子主政,魏王就是優柔寡斷,什麼大事都是拿捏不住。”

“勝弟休得亂說。”魏無忌打斷了趙勝,顯然不想涉及太子。

蘇秦明白此中奧秘,卻也不能理會,隻是喟然一歎:“魏王當政四十餘年,豈能不知秦國威脅?但能見得魏王,蘇秦必使他決斷合縱。”魏無忌眼中驟然生光:“先生有此心誌,無忌當全力促成。”

“如何做法?”趙勝緊緊追問。

“我陪先生直赴逢澤,可保先生見得父王。”

“何時可行?”趙勝目光炯炯。

“明日寅時出發,午後可趕到逢澤行營。”

“如此,蘇秦謝過無忌公子。”蘇秦站起來肅然一躬。

逢澤依然壯美如昔,所不同的是,湖畔山麓多了一道長長的城牆,城牆中有了一片巍峨的宮殿。這是遷都大梁後,丞相公子卬為魏惠王修建的狩獵行宮。可魏惠王說這裏陰冷,住了一次後便再也不來了。後來每次來逢澤狩獵,魏惠王都堅持住在轅門大軍帳裏,說帳篷裏暖和舒適。這次也一樣,逢澤北岸的山凹地帶,便成了轅門行營的駐紮地。這裏避風向陽,在秋天是不可多得的小陽春之地。站在山腰望湖台上已經兩個時辰了,遙望著茫茫逢澤,魏惠王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想了些什麼?歸總就是有些傷感,不想離開這渺茫的大湖。四十多年前,魏罌還是剛剛加冠躊躇滿誌的英俊公子,竟是奪太子、平內亂、首稱王、大戰天下,一舉成為戰國盟主!那時侯,魏國便是中天的太陽,沒有一個國家不在她的煌煌光焰下誠惶誠恐。那時侯,安邑比大梁可是小多了,但是,魏惠王所有的驕傲卻都是在小小安邑獲得的,所有的夢想,也都是在安邑實現的。倏忽二十三年,他做了多少事情?魏國領土在那二十多年幾乎擴大了兩倍,三十萬鐵騎威震天下,幾乎就要滅了秦、趙、韓三國……可世事偏偏無常,不知不覺間魏國就萎縮了,他也老了。又是倏忽二十來年,河西千裏全部丟了,離石要塞丟了,崤山西大門丟了,上黨北大門丟了,巨野東大門也丟了,魏國又回到老祖父魏文侯時代的老疆域了。魏罌已經六十多歲,是滿頭霜雪的老人了。他平心靜氣的想了許久,還是覺得自己沒有鑄過什麼大錯,一切都是天意——上天興我我則興,上天亡我我則亡,豈有他哉?自從惠施做了丞相,魏惠王便對陰陽五行說有了興趣,常常通宵達旦的與惠施商討。他說大梁風水不佳,累了國運,要惠施用陰陽學說多方論證,好再次遷都。然也奇怪,那惠施雖說在論辯術之外酷愛陰陽說,卻偏偏別扭,老是聒噪:“我王且莫熱衷此道,強兵富國於陰陽五行,臣未嚐聞也。”每每掃興,魏惠王便隻有邀請老孟子到大梁盤桓,終日說叨些遠古奇聞與小國寡民井田製,無奈老孟子雄心猶在,總是勸他“力行仁政,廓清天下”。魏惠王覺得老孟子迂闊可愛,便老是打哈哈。老孟子便埋怨說“王顧左右而言他”。魏惠王更是哈哈大笑一通了事。老孟子一生清高,自也耐不得性子,終究是拂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