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燕山腳下的古老城堡(3 / 3)

“又覺是個人才?”燕文公不經意的笑著。

燕姬笑了笑:“我倒是沒留意,隻是在暗處聽他與宮門尉爭辯,方知他是洛陽名士蘇秦。國公可知此人?”“蘇秦?噢——,莫非是幾年前,名振一時的鬼穀子高足?”

“對呀,是他。他說‘燕有大疾,我有長策。攔蘇秦者,燕之罪人也!’我便秘密喚來宮門尉,安頓他在宮門等候,又連忙趕來稟報國公。”燕文公默然有頃,高聲吩咐:“來人!立即帶蘇秦從秘道入宮,在此晉見。”“遵命。”竹林邊老內侍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片刻之後,燕文公遙見一人隨著老內侍飄飄而來,月光下,但見來者散發大袖,步態灑脫,內心便先暗自讚賞。及至稍近,已能看清來者的服色是洛陽周人特有的深紅,燕文公更是平添了幾分親切,覺得在如此月夜清風中與一個來自故國的名士相見,縱無奇策,也是快事一樁。“洛陽蘇秦,參見燕公。”

“先生請入座。”燕文公欠身作為還禮:“本公稍有不適,不能正襟危坐以全禮待之,尚請先生包涵。來人,上酒,為先生洗塵。”幾年苦修,蘇秦目力本已減弱,但眼下竟毫無朦朧之感,隻覺天上一輪明月,地上碧水綠草,雖無風燈照明,已是澄澈一片。茅亭下石榻上的國君,蘇秦也看得分外清楚,須發斑白,幹瘦細長,晶亮的眼光與喘息的聲氣大是不相符合。“月是燕山明。先生,品一爵老燕酒,看比趙酒如何?”燕文公微笑舉爵,卻隻是輕輕呷了一口。蘇秦舉爵一飲而盡,置爵品咂:“肅殺甘冽,寒涼猶過趙酒。”

“好!老國人畢竟有品味。”燕文公大笑:“可笑趙人,竟笑我燕人不善釀酒也。”“釀得好酒,又能如何?”

“先生差矣。”燕文公很興奮的把玩著酒爵:“酒乃宮室精華,無五百年王族生涯,不足以領略王酒奧秘。譬如《大雅》國樂,若非廟堂貴胄,豈能品得其中神韻?趙人暴發立國,粗俗鄙陋,竟以蠻辣趙酒風行於天下,豈不令人齒冷?”“燕公博聞,可知天下貴胄,品味第一者何人?”蘇秦悠然笑問。

“噢?聞所未聞,何人堪稱‘貴胄品味第一’?”

“魏國公子卬。”

“啊,公子卬?”燕文公大笑:“聲色犬馬之徒也,談何貴胄品味?”

“燕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蘇秦笑道:“所謂聲色犬馬之徒,乃此人敗國,天下指控之辭。究其衣食住行、鑒賞交遊、宮室建造、狩獵行樂而言,公子卬天下第一貴胄也。梁惠王尚自愧弗如,何況他人乎?此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帶兵出征與商鞅爭奪河西,尚且要從千裏之外的安邑洞香春飛馬定食;逢春必循古風,踏青和歌,與民間少女篝火相偎;行獵必駕戰車、帶獵犬、攜鷹隼,祭天地而後殺生;每飲宴必有各等級銅爵千尊以上,使每人爵位席次絲毫不差;每奏樂必《大雅》《小雅》,樂師有差,必能立即校正;每入王宮遇梁惠王狎昵美姬,視而不見,談笑自若;收藏古劍,品嚐美酒,鑒賞婦人,更是精到之極。不瞞燕公,蘇秦不善飲酒,對老燕酒之品評,正是公子卬判詞也。”“先生似有言外之音?”燕文公聽得仔細,卻覺得哪裏擰勁兒。

“一國之君,唯重王族血統,必墜青雲之誌。處處在維護貴胄品味上與鄰國角力,縱然事事尊貴,亦徒有虛榮也。”蘇秦素來莊重,此一番話竟是直責燕文公。

“先生言如藥石,願聞教誨。”燕文公竟肅然坐起,拱手一禮。

“戰國以來,天下大爭,唯以實力為根本。然燕國卻百餘年幾無拓展,頹勢如年邁老翁。安樂無事,不見覆軍殺將,天下無過燕國也。此中根本,皆在公族虛榮之心,若瞽若聾,閉目塞聽,不思整肅實力,不思邦交周旋。若非燕國地處偏遠,早成衛、宋之二流邦國也,何能立身戰國之世?”

燕文公粗重的歎息:“先生痛下針砭,亦當有藥石長策。”

“強燕長策有八字:內在變法,外在合縱。”蘇秦清晰果斷。

燕文公眼睛驟然一亮:“請先生詳加拆解。”

“強國根本在變法,已經成天下公理,無須多言。然變法需要邦國安定,無得外患,否則不可能全力變法。目下燕國危難在外,得外事為先,邦交為重。而燕國外患,須得從天下大勢出發,一體解決,方為長遠之策。如今天下大勢之根本,在於強秦東出,威脅山東。尤其秦國占領晉陽之後,對燕國威脅也迫在眉睫。惟其如此,燕國解決外患,立足點也是八個字——修好趙國,合縱抗秦!”蘇秦一揮手,又江河直下:“燕與趙多年交惡,此為燕國大謬也。趙國在西南,如大山屏障一般,非但為燕國擋住了當年魏國霸主的兵鋒,而且為燕國擋住了今日秦國的兵鋒。趙國處四戰之地,國人悍勇善戰,兵勢強過燕國多矣。趙若攻燕,一日便能越過易水,而直抵薊城!若非中原亂象多有掣肘,趙國兵禍早已湮滅燕國了。當此情勢,燕國本當與趙國結盟修好,然燕國卻屢屢在趙國有外戰時襲擊趙國,以致仇隙日深,終致趙國決心發動滅燕大戰。究其竟,實屬燕國長期失誤所致。一舉安趙,燕國外患便消弭大半,燕國之聲望地位便立可奠定。此為修好趙國。”“合縱抗秦呢?”

“秦為虎狼,已對山東構成滅國之患。然山東列國猶不自知,一味的相互攻伐,陷入一片亂象。長此以往,不消十餘年,秦必逐一吞並中原!此情此景,絕非危言聳聽。當此之時,中原列國本當結盟同體,形成山東一體合縱之大格局。若得如此,強國並存,天下安寧。惜乎無人登高一呼,連接天下。若燕公能做發軔之舉,燕國縱不是盟主,亦當成為堂堂大國!其時外患熄滅,境內安定,再行變法,燕國何愁不強?王族何愁不興?此為合縱抗秦也。”

“好!”燕文公聽得血脈賁張,竟霍然站了起來:“先生真長策,燕人舉國從之!”說完,竟是深深一躬。“原是燕公賢明。”蘇秦連忙扶住燕文公。

“天佑燕國,賜我大才。”燕文公滿麵紅光,興奮的對天一拜,又轉身看著蘇秦:“從明日起,先生便是燕國丞相,安趙合縱!”“不妥。”蘇秦冷靜的搖搖頭:“安趙合縱,臣唯以特使之身可也。驟然大位,反使燕公與臣皆有諸多不便。”燕文公驚訝了,思忖有頃,猛然拉住了蘇秦的雙手:“成功之時,卿必是丞相!”

次日,燕文公詔告病愈理事,首先召太子並樞要大臣與蘇秦會商國政。蘇秦對強燕大計做了整整一個時辰的陳述解說,竟意外的獲得了權臣們的一致讚同。燕文公更是高興,立即下詔:特封蘇秦為武信君,職任燕公全權特使,赴趙結盟合縱。權臣們見蘇秦雖然高爵,卻並無實職,自然異口同聲的讚同,紛紛提議重賜蘇秦,以壯行色。燕文公便當殿賜了蘇秦六進府邸一座、黃金千鎰、絹帛三百匹、駕車名馬四匹、護衛騎士百人並一應旗號儀仗。

舉殿皆大歡喜,燕國君臣期待著一舉擺脫困守燕山的尷尬險境。蘇秦請準了三日準備時間。他並不想在合縱功成之前搬入那座府邸,卻依舊住在洛燕居,隻是在府邸去了一日,料理了出使的所有文書、印信,確定了兩名隨行文吏。事畢當晚,蘇秦策馬南門,找見了那個南門尉。“哎呀先生,那天進城順當麼?”南門尉很是高興。

“兄弟,可願隨我建功立業,掙個爵位?”蘇秦開門見山。

南門尉困惑的笑了:“末將一介武夫,但不知派何用場?”

“做我的護衛副使如何?”

“護衛副使?”南門尉驚訝了:“先生做了公使?”

蘇秦點點頭:“官兒不大,願意去麼?”

南門尉慨然拱手:“末將荊燕願追隨先生!隻不過……不敢當兄弟稱呼。”蘇秦大笑:“好個荊燕,解我急難,成我大事,雖兄弟不能報也,何愧之有?”“大哥在上,受兄弟一拜!”南門尉荊燕慷慨激奮,納頭便拜。

蘇秦連忙扶住:“荊燕兄弟,半個時辰後你到薊城將軍府交割,明日卯時到武信君府便了。”說完便飛馬去了。回到洛燕居已是初更,蘇秦用過晚飯便閉門沉思,究竟該不該見燕姬一麵?她方便不方便?會不會給她帶來麻煩?想了半日,竟是一件事也想不清楚。正在暗自煩亂,門卻無聲的開了。蘇秦剛一回頭,便見一件白色物事淩空筆直飛來!他大驚跳開,那件物事卻輕飄飄的落在書案正中,竟是毫無聲息。一打量,卻是折疊緊湊的一方白絹。蘇秦不禁啞然失笑,隱約已經明白,拿起白絹打開,兩行大字赫然入目——盟約結成,當回燕國,以燕為本,可保無恙。

夜靜更深,明月臨窗,蘇秦怔怔的站著,心緒飛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