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驀然回首,驚愕間心頭電閃:“你?你?是……”卻終是沒有說出。“季子,你?連我的名字,都叫不出來了?”白衣人聲音有些顫抖,說著便摘掉黑紗,脫去長大的士子白衣,一個秀發如雲綠裙白紗的美麗女子宛然便在目前!
“燕姬……實在沒有想到。”蘇秦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別動,我看看。”燕姬將蘇秦扳到燈下亮處,端詳有頃,竟是淚光熒熒。蘇秦心念一閃,肅然躬身:“國後,蘇秦入燕,多有唐突,尚望鑒諒。”燕姬眼波一閃,釋然笑道:“季子請坐吧,能說說為何選擇了燕國麼?”“我有改變天下格局之長策,需要從燕國迂回入手。”說到正事,蘇秦頓時坦然。“燕國隻是棋子?”
“不,首要便為燕國謀利。不安定燕國,何顯長策?”
燕姬靜靜的看著蘇秦的眼睛:“季子,你是天下大才,我沒有看錯。可當年在函穀關,我沒有強拉你來燕國,知道原由麼?”蘇秦略一思忖:“國後,你知道蘇秦當日尚在稚嫩,不足以擔當大任。”燕姬歎息了一聲,搖搖頭:“我沒有那樣的遠見……季子,聽聽我的心裏話吧,我們都不要欺瞞自己了。洛陽王城初識君,便知君為天下英傑。燕姬固想挽回王族危難,心中也自知難為。周室衰微,根在久遠,時勢已過,滅亡難免。三皇五帝,夏商至今,誰曾見過萬世不朽的王室王族?燕姬身為王族之後,自當為王族之苟延殘喘盡孤憤之力。這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幽幽窮途,燕姬不想將一個天下英才拉著殉葬。你看中強國,要在那裏實現輝煌的功業,燕姬心裏很是清楚。鯤鵬展翼九萬裏,燕姬豈忍將你當做蓬間雀?憑心而論,若非王族之身,燕姬早隨君去了……”
“燕姬!”
“季子……”燕姬走了過來,輕輕抱住了蘇秦,低聲道:“日後有時間呢。”蘇秦有些恍惚起來。本來他已經拿定主意,若能得見,隻和燕姬說國事。自從他聽說燕姬是王族公主後,這個主意更堅定了。他覺得自己很清醒,一個自覺為沒落王族獻身的女才士,絕不會為了一個朦朧的夢幻使自己陷入私情糾葛之中,與其後患難料,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發生。可是,燕姬的一番傾訴,竟然就如此輕易的模糊了自己的棱角?如此輕易的打碎了自己的堅壁?無論自己內心如何呐喊著“豈有此理”,他都無法抗拒那輕柔的抱吻。刹那之間,蘇秦竟然覺得自己不清楚自己了,而在此前,他對自己的自製力是毫不懷疑的!多少次,他都滿懷憐惜的準備抱起妻子,與她完成敦倫大典,可最後都因為內心自責“虛情”而退卻了。蘇秦因此而相信,他在男女之事上是冷漠的,是永遠不會陷入私情糾葛的。從來不隱晦麗人嗜好的張儀,嘲笑他是“柳下惠坐懷不亂”,可也由衷的稱讚“蘇兄心如鐵石,堪當大任也。”今日是怎麼了?鐵石之心如何瞬間就消於無形?
“季子,不要自責。”燕姬悠然一笑:“你對自己總是苛求過甚。情理人欲,與天地大道相合,有何慚愧?”說也奇怪,燕姬幾句話,蘇秦便頓感舒坦明朗,不禁笑道:“蘇秦還是學未到家,慚愧。”燕姬不禁笑道:“噫?你如何與奉陽君那個家老一轍?”蘇秦驚訝道:“奇!你如何知道那個‘慚愧’家老的?”
“日前,奉陽君派家老率領三名趙國太醫,前來為燕公治病。”
“燕公接受麼?”蘇秦驀然心動。
“燕趙世仇,如何接受?可燕國正在艱難,又不好開罪趙國。”
“燕姬,”蘇秦肅然道:“我可化解燕趙糾葛,隻不知燕公是否還清醒?”燕姬沒有絲毫驚訝,淒婉一笑:“季子入燕,必是瞄著燕趙仇隙而來。否則,燕國也真是沒有價值。”“燕姬……”
“季子,燕公沒有大病,三日內你便可以見他。”
“沒有病?”蘇秦雖然驚愕,卻也立即感到一陣輕鬆:“宮闈深邃,又是一奇也。”燕姬嫣然一笑:“日後你會知道的。季子,我得走了。”
“這就走?”蘇秦很驚訝,想到函穀關競夜暢談,他顯然感到意外。
“等我消息。”燕姬匆匆說了一句,便迅速的穿上白衣戴上黑紗,沒等蘇秦說話便帶上門出去了。蘇秦怔怔的站著,覺得象一場夢。發了一會兒呆,蘇秦漫步來到洛燕居後園,登上了土丘石亭。山風涼爽,碧藍的夜空星鬥滿天。啊,天帝之車北鬥星已經略微偏西了,除了玉衡光芒四射,其餘六星竟是那樣混沌不清;尤其是居於樞要的鬥魁四星,竟是暗淡昏黃。按照星象分野,此刻的玉衡所指,正是河西秦川所在!雖然天象難測,蘇秦更非占星家,但也許應了“象由心生”這句老話,今晚這北鬥星象蘇秦卻看得分外清白:一星獨明而六星昏暗,這不分明便是天下大勢麼?蘇秦啊蘇秦,你要改變這種天下格局,卻是談何容易?燕國之行看來氣運不錯,能不能做成一個有氣勢的開端,還得看自己的作為;以燕姬的身份與神秘降臨來看,她是無法對燕公正麵提及自己的,她所能提供的隻是機會與條件,能否把握住這個難得的機會,歸根結底還要靠自己的真實謀劃。心念及此,蘇秦反倒覺得塌實了。如果自己依靠燕姬的薦舉力保而任職燕國,那在他是無法接受的。莫說燕姬是紅顏名士,即或燕姬是須眉豪傑,他也照樣無法接受。蘇秦出山,永遠有一個堅定的信念——依靠自己獨特的智慧與才華,打開一條獨特的功業大道,非如此,蘇秦枉修縱橫之學十二年!
天將拂曉,蘇秦方才回到住房,心中雖是輕鬆,卻也疲憊不堪,於是倒頭便睡。一覺醒來,竟已是午後日斜。梳洗一畢,自覺神清氣爽,看見書案上擺著一盤鬆軟酥香的胡餅與一壺溫熱的米酒,立即大嚼一陣,風卷殘雲般一掃而光,愜意中正待起身,眼角餘光忽然瞄見一支竹簡孤零零的擺在書案中央!
蘇秦目力不濟,連忙拿過竹簡近看,頓見一行小字入眼——明日酉末進宮!
太陽一落下燕山,薊城便是一片暮色了。
燕文公覺得自己老了,一個顯著的感覺便是心緒特別煩躁,憂心的事兒連綿不斷:秦國剛奪了趙國晉陽,捎帶搶去了燕國兩座小城;還未及反應,北邊胡人便有數萬騎兵搶掠騷擾;剛一出兵,西南邊中山國便趁火打劫;及至回兵,狡猾的中山狼又銷聲匿跡;正欲報複,東南邊齊國漁民又是大規模爭奪湖泊水麵。這些事兒還隻算麻煩,最嚴重的是趙國這個老冤家正在邊境集結重兵,準備尋釁攻燕!百思無計,燕文公便與國後秘商,決定稱病誘敵,同時秘密集結兵力,要一舉解決趙國威脅。
誰知事有乖戾,他染病不起的消息一傳出,太子竟想入非非,密謀發動宮變提早奪權!燕文公覺察後氣惱攻心,竟真的病倒了。若不是國後燕姬斡旋折衝,說服太子負荊請罪,又說服燕文公隱忍不發,燕國大局還真要崩潰了。期間,趙國奉陽君狐疑不定,竟假惺惺派來太醫“救治燕公”,燕文公隻好壓下了太子事端,將計就計的認真病了起來。
暮色降臨,燕文公覺得憋悶,吩咐內侍將自己的病榻抬到湖泊竹林旁。待內侍退去,他便坐了起來,在清涼的晚風中沿著湖邊漫步。走得一段,便見兩盞風燈從對麵悠悠而來。燕文公知道,那一定是國後,別人到不了這裏,包括太子。“國公,如何一個人出來走動了?”老遠便傳來燕姬關切的聲音。
“你呀,當真了?”燕文公對年青美麗的妻子幾年來的作為很是信服,見麵便高興。燕姬上來扶住燕文公笑道:“原本就是真的嘛。來,慢慢走,到亭下坐坐吧。”這是一座寬敞的茅亭,腳下綠草如茵,背後竹林婆娑,麵前波光粼粼,周遭晚風習習,加之燕山涼爽,夜無蚊蟲,倒真是湖邊一塊上佳的休憩所在。燕姬吩咐侍女在亭下石榻上鋪好竹席置好靠枕,便扶著老國君舒適的斜倚石榻,然後吩咐侍女推來酒食車,說她要在湖邊與國公小酌。燕文公大是欣然,立即催促侍女快去快回。
“國公啊,我方才從太廟歸來,在宮門遇見一個求見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