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一席說辭 大軍調頭(2 / 3)

張儀笑道:“啟稟越王:張儀要酒足飯飽,方可言人之利也。”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得罪得罪噢。來人,酒宴為張子洗塵!”

片刻之間,幾名女侍魚貫而入,擺上兩張長大的竹案並兩張竹席。越王被兩名女侍扶著從榻上下來,再入坐竹案前。一起一坐,方見他兩腿奇短,身子卻很是長大,站起來矮小精瘦,坐下去卻頗為偉岸!緋雲拚命憋住笑意,轉過身響亮的咳嗽了兩聲。張儀卻是渾然無覺,隻是打量了一眼地上的竹席,覺得編織得極為精美,坐上去清涼滑爽愜意之極,心思有如此精美之物,卻偏偏要學中原鋪什麼髒兮兮的紅地粘,當真是東施效顰糟踐自己!暗自思忖間,酒菜已經擺好,卻是一酒兩菜:酒是越國的大壇米酒,盛在白玉杯中一汪殷紅,煞是誘人;一隻大銅盤中盛著一條洗剝得白亮亮的大生魚,生魚旁是一口五六寸長的小吳鉤;另一隻銅盤中是一盞濃醬、一撮江南小蔥、一盞紅醋、一小盤近似小蝦的銀色小魚,還有一雙竹筷。本色竹案本就淡雅,加上紅白綠相間,竟是分外入眼。

張儀不禁暗自讚歎:“越人烹飪,倒算是自有章法。”緋雲坐在旁邊一張小竹案前,卻是一臉茫然,不知這等生物卻如何吃法?

越王端起白玉杯向張儀一伸:“來,本王為張子洗塵了。幹噢!”便呱呱飲幹搖搖玉杯:“張子,我越酒比中原酒如何噢?”

張儀方得飲幹,正在品咂滋味兒,竟覺得不辣不烈卻是力道醇厚,毫不寡淡,入喉下肚便有一陣熱氣在體內倏忽彌漫開來,卻又與那清冽柔曼的楚國藍陵酒大相徑庭,著實別有風味兒!不禁拍案讚歎:“好個越酒!強過楚酒多矣!”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姒無疆一陣得意的大笑:“張子尚算識得貨色,對路!”又伸手在竹案上一圈:“可知我越食吃法噢?”

張儀微微一笑,從容的從大銅盤中拿起小吳鉤,在肥厚的生魚尾部切下薄薄的一片,拿起來向燈光一照,那魚片兒竟亮得透明!越王大笑著點頭。張儀便將生魚片兒在濃醬中一蘸,就一撮小蔥入口,又悠然的呷了一口殷紅的越酒;再拿起竹筷夾一個銀白似蝦的小魚,在醋中一蘸,又是悠然一口殷紅的越酒下肚,笑道:“此乃震澤銀魚,生蘸苦酒,大是美食!”

緋雲看得童心大起,也跟著張儀一魚一酒的品咂:“吔,酸得有趣!”

“張子師徒對越國很是熟悉噢,何以教我啊?”越王姒無疆又是一陣大笑。

“敢問越王:十五萬兵馬攻齊,能得幾何利市?”張儀不急不慌的反問一句。

越王目光陡然一閃:“齊國乃我大越世仇,伐齊一則可重振越國聲威,二則可得齊南五百裏土地。此乃越國大業所在,豈在利市二字噢?”

張儀大笑搖頭,一副大是不屑的模樣。越王被他笑得一臉困惑:“你,笑從何來噢?”

“敢問越王:楚人刻舟求劍,可曾聽說過麼?”

“刻舟求劍?張子倒是說說噢。來人,酒!”這越王酷好傳說,一聽有故事便大感興趣。

“有個楚國商人,在越國買了一口名劍。”張儀說得煞有介事。越王聽說故事中還有越國,更是大長精神:“噢,這劍是在越國買的?”“正是。”張儀接道:“坐船過江時,商人抽出劍來反複觀賞。不防船一搖晃,名劍脫手掉入江中。船上客人都替商人惋惜。商人卻不慌不忙的又拿出一把短劍,在船邊刻了一道印痕。船至江邊,客人上岸,商人卻脫光了衣服要跳水。船家大驚,拉住商人詢問。商人說,我的名劍從這裏掉進了江水,我便從這裏下去撈回!船家問何時掉的?商人答曰:一個時辰之前。船家大笑,連呼蠢商蠢商!敢問越王,這商人蠢在何處?船家卻何以要笑他?”

“這有何難?”越王大咧咧笑道:“商人不會遊水噢,要是本王,早就撈上來了!”

“越王啊,你確實比那楚國商人聰明!”張儀不禁一陣大笑。

“那是噢——”越王傲慢的拉長了聲調。

話音落點,帳中便是一片竊竊笑聲。剛剛聞訊趕來的幾位大臣連忙用大袖遮麵,一片吭哧咳嗽,連侍女們也背過身去嘻嘻笑了。緋雲笑得最響亮,想說什麼,卻竟軟在了小竹案上。越王自覺不大對勁兒,大喝一聲:“笑個鳥!聽張子說話!”帳中便頓時安靜下來。

張儀見這個越王憨直粗樸,心思須得直截了當,便莊容拱手道:“越王,這楚商求劍,與會不會遊水卻是無關。船固無變,流水已逝。一個時辰過去,劍已經在百裏之外,縱然精於遊水,也永遠找不到那口劍了。以固定刻痕,求流水之勢,此乃楚國商人之蠢也。船家所笑,原是在此。”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恍然大笑:“原來如此啊。蠢!蠢!楚國人蠢!”猛然又回過神來,笑聲卻嘎然而止:“這刻舟求劍,與我大越霸業,有何相幹噢?”

“事雖不同,理卻一轍。”張儀侃侃道:“越國僻處東海一隅,越王尚沉浸在先祖霸業的大夢裏。殊不知,三十年來中原已經是天地大翻覆了。春秋時一強獨霸的路子,早已經如流水逝去了。中原戰國,目下是秦魏齊三強鼎立,誰也不是霸主。越王圖謀北上爭霸,正如同那楚國商人在船行百裏之後,卻要下水尋劍。數十年來,天下征戰已經不再是爭霸大戰,而是利市之戰,每戰必得奪取大量土地、人口與財貨,方算得實實在在的實力擴張。越王圖謀,隻求戰勝稱霸,而不求奪取土地利市,早已經是陳腐過時的老戰法了。”

“噢——?”越王傲慢的拉著長調:“我就奪他齊國的土地人口,不也利市麼?”

“此處,正是事理交關也。”張儀從容笑道:“若不圖爭霸而圖謀利市,齊國便是索然無味了。”

“噢?此話怎講?”

“齊國乃中原三強,軍力正在全盛之期。張儀觀越軍氣象,伐齊猶如以卵擊石耳!此其一。其二,齊國南長城以內的百裏地麵,盡皆海濱鹽堿荒灘,葦草蒼茫,杳無人煙。縱然戰勝,不獨沒有利市可言,荒地反成越國累贅,這便是索然無味了。越王以為然否?”

越王的傲慢大笑沒有了,低頭默默思忖良久,突然抬頭:“大越白白折騰了?”

“非也。”張儀搖搖頭:“箭在弦上,豈能不發?”

“還是噢——”越王猛然又大笑起來。

“然則,這支箭須得射中一隻肥鹿,才算本領。”

“肥鹿?肥鹿在哪裏噢——?”

“楚國。一隻肥大麋鹿。”

“噢哈哈哈哈!張子是說打楚國?”倏忽間,傲慢的大笑卻瀉了底氣,低聲咕噥著:“楚國楚國,打得過麼?”

張儀不禁莞爾:“越王敢打齊國,卻疑懼一個楚國,當真匪夷所思!”

“莫非,楚國比齊國還好打?”越王顯然對楚國心有顧忌。

百年以來,楚越吳三國雖然都是中原諸侯眼中的“南蠻”,但相互間卻是勢同水火。吳越兩國是真正的濱海邦國,比楚國更為偏遠閉塞。楚國卻是占據長江中遊與淮河流域的“半中原半江南”大國。楚國的中心區域始終在長江中遊,所以有“荊楚”之名(戰國後期有一段才將都城遷到了淮水流域的陳城)。三國間多有衝突征戰,吳國、越國都分別強盛過一段,也都有過打敗楚國的一兩次勝利。但是從大的方麵說,楚國始終是南三國中最強大的國家。吳越兩國即或在最強盛的時期,也從來沒有正麵突破楚國而長驅中原的。吳越兩國的稱霸,始終都是走偏鋒——從東北一角攻擊齊國得手!楚國就象一座大山,橫亙在正麵,吳越兩國始終都無法逾越這座大山而直達中原大地!這樣的曆史,就沉澱成了這樣的心態——懼楚不懼齊。越國吞滅吳國的初期,曾經是實力大長,但對楚國卻從來是井水不犯河水。

張儀自然已經將其中的奧秘揣摩清楚,收斂笑容道:“越王有所不知,近三十年來,楚國每況愈下,已經和當年的吳國沒有兩樣了。雖然楚國地廣人眾,卻是數十家貴族割據封地,一盤散沙。就實力而言,楚國幾乎沒有騎兵,隻有古老的戰車與步兵,可謂師老兵疲;更兼沒有名將統兵,戰力可想而知。越王挾十五萬精兵,又是王駕親征,必然一鼓戰勝楚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