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關西有大都(3 / 3)

時也?命也?驀然之間,犀首生出了一種濃厚的宿命感——一個立誌掌權做事的策士,卻無論如何不能擺脫無聊的富貴,豈非造化弄人?一番思忖,犀首笑了。他想起了孔老夫子周遊列國不得誌時的自嘲:“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不若博弈乎?”孔夫子不失樂天知命的豁達,求官不成便下棋、編《詩》、揣摩《周易》、教導弟子,倒也忙得不亦樂乎,可自己呢?

“先生!你還記得小店?”一聲清脆驚喜的問話,便見一個長裙女子當道一躬。

漫步之間,犀首竟不自覺的來到了住過的櫟陽客寓前,竟又遇上了熱情可人的女店主,他恍然大笑:“好好好,我正要舊地重遊,痛飲一番呢。”

“剛剛進得一車安邑烈酒呢!先生請。”女人高興極了。

櫟陽客寓的天樂堂,實際上是間很講究的食店。大廳呈東西長方形,南北兩麵沒有牆而隻有紅色圓柱,形成兩道寬敞的柱廊;靠南一麵臨著庭院大池,碧波粼粼;靠北一麵臨著一片竹林,婆娑搖曳;木屏將很大的廳堂分割成了若幹個幽靜的座間,每間座案或兩三張或五六張不等,但卻都恰到好處的臨竹臨水,各擅勝場;晚來柱廊上掛滿紅燈,每個座間外麵還各有兩盞寫著名號的銅人風燈,明亮璀璨,整潔高雅;大部分座間都有客人,談笑聲隱約相聞,卻絲毫不顯得喧鬧嘈雜。

犀首對這裏很熟,信步而來,便走到臨池的一間:“好吧,還是這‘羨魚亭’。”

女子一路跟來,笑道:“這名兒是先生取的,先生準到這裏。翠子,侍奉先生。”

一個女侍飄然而來,蹲身一禮笑問:“先生,老三式不變麼?”

犀首不禁大笑:“然也!安邑老酒、櫟陽肥羊、秦地苦菜。”

“這名號取得不好。”一個冷冷的聲音從角落傳來。

“噢?”犀首驚訝打量,才發現座間還有一人,坐在靠近木屏的案前,紅衣散發,自斟自飲,頗為悠閑。

“喲,是先生啊!”女店主驚喜的笑了:“先生,這位先生今日住進,就在修節居呢。先生,這位先生就是原先那位先生,兩位先生……”

犀首沒有理會女店主的繞口辭兒,盯住紅衣人淡淡道:“足下之意,當取何名?”

“結網亭。”紅衣人也淡淡回答。

“結網?”犀首心念一閃,肅然拱手:“先生何意?”

“臨池羨魚,何如退而結網?”紅衣人也拱手一禮。

“好!臨池羨魚,何如退而結網?先生高我一層了。”

女店主看這兩位開始都大有傲氣,驟然之間又禮敬有加,左右相顧恍然笑道:“喲,兩位先生都喜歡打魚啊,沒說的,明日我出小船,渭水灣,一網打十幾斤魚呢!”

一語未畢,犀首與紅衣人同聲大笑。笑得女店主也高興起來:“一言為定,明日打魚!”犀首笑得大喘氣:“此魚,不是彼魚也。將這兩案合起來,我要與這位先生共飲。”

“也是呢。共舟打魚,同案飲酒,忒對竅呢。”女店主也沒叫女侍,竟是一邊說一邊親自動手,快捷利落的將兩張酒案拚起。方才侍奉的女侍也正好捧盤而來,擺好了酒菜,女侍便跪坐一旁開捅斟酒。

“二位先生,慢飲了。”女店主笑著一禮,便徑自去了。

“請教先生,高名上姓?”犀首待酒爵斟滿,便是肅然一拱。

“不敢當,在下洛陽蘇秦。”紅衣人恭敬的拱手做答。

“蘇秦?”犀首不禁大笑:“好!真道人生何處不相逢?我乃魏國犀首。”

“先生進堂,在下一望便知,否則何敢唐突?”蘇秦也同樣興奮。

“噢,你知道我便是犀首?看來,你我竟是天緣呢,來,幹此一爵!”

蘇秦連忙搖手:“我飲不得安邑烈酒,還是用這蘭陵酒吧,醇厚些個。”

“也罷,君子所好不同也。來,幹!”咣當一聲,銅爵相撞,兩人一飲而盡。

蘇秦置爵笑道:“公孫兄棄楚入秦,氣象大是不同。蘇秦當敬兄一爵,聊表賀意。”說罷從女侍手中接過木勺,打滿兩人酒爵:“來,蘇秦先飲為敬!”

犀首搖搖頭,卻又毫無推辭的舉爵一飲而盡,置爵慨然道:“蘇兄莫非入秦獻策?”

“正是。”蘇秦坦然點頭。

“不怕犀首先入,你已無策可說?”犀首目光炯炯。

“同殿兩策,正可分高下文野,求之不得,何怕之有?”蘇秦微笑的迎著犀首目光。

“好!”犀首哈哈大笑:“蘇秦果然不同凡響,看來必是胸有奇貨也。”又突然收斂笑容,低聲正色問:“蘇秦兄,可知我所獻何策?”

蘇秦悠然一笑:“稱王圖霸而已,豈有他哉?”

“你?從何處知曉?”犀首不禁驚訝。

“秦國強盛,但凡有識之士必出此策,何用揣測探聽?”

此話表麵輕描淡寫,實則傲氣十足,犀首豈能沒有覺察?但是,此刻他的心境已大有變化,非但不以為忤,反倒覺得蘇秦直率可親,樂哈哈笑道:“如此長策,蘇秦兄卻看得雕蟲小技一般,犀首佩服!然則,蘇兄可知,秦公之情如何?”

“束之高閣,敬而遠之。”

犀首倏然一驚!這一下,可是當真對麵前這個素聞其名而不知其人的年輕策士刮目相看了。大事知其一易,知其二難,蘇秦既能料到他的獻策,又能料到秦公的態度,足見他對秦國揣摩之透,也足見自己獻策之平庸無奇。刹那之間,犀首心頭一閃,覺得與蘇秦邂逅相遇,竟是上天對他的命運的一個警示——若再沉溺策士生涯,必得身敗名裂!心念電閃,拱手微笑道:“犀首辭秦,指日可待,原不足為慮。然則,蘇兄入秦,卻是何策?可否見告?”

“無得新策,卻有新說。”蘇秦自信的回答。

“如何?”犀首先是一驚,繼而大笑:“你仍能以王霸之策,說動秦公?”

蘇秦當然感到了犀首的嘲笑與懷疑,卻依舊淡淡笑道:“此事原非荒誕。秦國原本便有王霸之心,兄之說辭不透而已。但凡長策立與不立,在可行與不可行也。公孫兄惟論長策,忽視可行。秦公顧忌難處,自當束之高閣。”

犀首聽得仔細,覺得這個蘇秦的話雖在理,但卻自信得有些不對味兒,便想警告一下這個年輕氣盛的名門策士,便喟然一歎道:“犀首看來,蘇兄若別無奇策,大可不必在秦國遊說,以免自討無趣了。”

蘇秦不禁大笑:“公孫兄既在鹹陽,何不拭目以待?”

“無論身在何地,犀首都會知曉的。來,再幹一爵……”突然,犀首醉眼朦朧了。

“此爵便為公孫兄餞行了。幹!”蘇秦豪氣頓生,一飲而盡,高聲吩咐笑盈盈趕來的女店主:“大姐,用我的車送回先生。”

一通忙碌,青銅軺車終於轔轔啟動了。犀首扶著軺車傘蓋的銅柱喃喃自語:“嗬嗬嗬,竟是王車?難怪……啊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