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獨立的房子三間兩進,頗為寬敞。中間過廳分開,形成兩個居住區間。少年將蘇秦領到東手區間打開門,畢恭畢敬道:“先生看看中意否?不中意可換房呢。”蘇秦原沒打算換房,然少年一說之下,倒也想看看這犀首住過的“修節居”究竟如何?抬眼打量,隻見進門便是一間大客廳,紅氈鋪地,陳設整潔。最令人滿意的是東麵牆上開了兩麵大窗,窗欞用白細布繃釘得極為平整,白日一定敞亮非常。客廳東南角有一道黑色木屏,繞進去竟是一間精致的小書房!兩麵都是烏木書架,很是高大堅固。長大的書案上除了常備的筆墨硯,竟然還有刻刀與一箱單片竹簡!繞過屋角木屏,便是寢室。中間一張極大的臥榻上吊著一頂本色布帳幔,四周牆壁用白土刷得平整瓷實,更顯屋中潔白明亮纖塵不染。
“噢?為何隻有寢室做成白牆?”蘇秦問。
“回先生,寢室圖靜,沒有窗戶,白牆便有亮色。”少年恭敬回答。
蘇秦點頭,暗自佩服主人的細心周全,正要舉步走出,少年卻道:“先生,還有一進。”
“還有一進?”蘇秦不禁困惑,天下客棧住房,最華貴的也就是廳堂、書房、寢室,所不同者大小文野而已,這裏竟還有一進,能做何用?再說,滿牆潔白,也沒有門,如何能還有一進?該不是少年懵懂,誤將後院也當作一進了吧。蘇秦疑惑間,少年一推屋角,白牆竟自動開了一道小門!少年站在門口恭敬道:“先生,裏邊是沐浴室與茅廁間,為防水汽進入寢室,這裏裝了一道假牆,一推即開,方便呢。”
“茅廁間?!”蘇秦更是驚訝,茅廁間哪有安在房內之理?看來,秦人的蠻荒習俗還是沒有盡掃。刹那之間,仿佛恍然窺見了野狐尾巴,蘇秦幾乎啞然失笑。想了想,還是進去看看再說,不能忍受就立即搬走。進得屋內,卻見很是敞亮,幾乎有兩個書房大,三麵牆上均有大窗,卻裝得很高,房中微風習習,絲毫沒有尋常茅廁間的刺鼻異味兒,想來白天也一定敞亮幹爽。
“窗戶如此之高,卻是為何?”蘇秦仰視問道。
“先生……”少年憨厚的笑著,竟有點兒窘迫。
蘇秦恍然大笑:“啊,沐浴入廁,自要高窗。小哥見笑了。”
“不敢。”少年恢複了恭敬神態:“先生,這邊是沐浴室,我每晚會送熱水來的。”
屋中用黑色石板隔成了兩部分。進門大半間是沐浴室,牆壁地麵全部用黑色石板砌鋪,中間一個箍著兩道鐵圈的碩大木盆,木盆中還有一條橫搭的木板與一隻長柄木瓢。蘇秦一看即知,這是製作極為講究的大梁浴盆。如此看來,另外小半就是廁間了。蘇秦小心翼翼的繞過高於人頭的石板,眼前卻是豁然一亮——原來,牆上掛著一盞晝夜明亮的大大的風燈!地麵是明亮如銅鏡般的黑色石板,牆麵卻是木板到頂;靠外牆一麵,立著一個一尺多高的方形石甕,甕中滿蕩蕩清水;甕旁一方小小石案,案上木盤中一摞折疊好的柔軟布頭;石甕石案旁邊的地麵上筘著一個鼓麵大小的凸形“木板”。除此而外,別無長物,隻能聽見隱隱約約的水流聲。
“這?便是茅廁間?”蘇秦有些茫然,如此幹淨整潔的屋子,卻到哪裏入廁?
“先生請看——”少年俯身將凸板揭開,隱約的水聲立即清晰可聞:“這裏是入廁處,完後蓋上即可。”少年又指著石甕石案,“這裏清洗,這些軟布頭用來擦拭。”
蘇秦卻俯身盯著入廁處,隻見黝黑中水波閃亮,怔怔問:“這水哪裏來?竟無惡臭?”
“回先生,這是鹹陽建城時引入的渭水。陶管埋在地下,流經宮城、官署、官市、作坊與大店的地下,流出城外便引入農田,不再回流渭水。水流從高往低,很大很急,任何穢物都積存不住,沒有腐臭氣息呢。”少年一如既往的恭敬。
蘇秦聽得愣怔半日,竟隻有慨然一歎,“好!就住這裏,很中意了。”
少年高興了:“多謝先生。送飯來?還是到天樂堂自用?”
“我自去天樂堂,看看秦風嘛。”蘇秦笑了。
“如此我去挑擔熱水,先生沐浴後再去不遲,夜市熱鬧呢。”少年輕快的出去了。
犀首好動,用過晚飯左右無事,便換了一身布衣出得上卿府,向鹹陽街市漫步而來。
鹹陽的夜市頗為特殊,與中原大城不同,街市冷清如常,而客寓酒店熱鬧非凡。這是因為秦人勤奮儉樸,加之法令限酒,一到夜間,除了確實需要購物者上街漫步外,大多庶民工匠都是早早安歇,預備黎明即起操持百業。但是,秦國對外國客商與入鹹陽辦事的本國外地人卻不限酒。所以,每逢入夜華燈初上,外國客商、遊學士子、外地遊人客商及來鹹陽辦理公務的吏員等,便聚在了各個酒店客寓,盡情的飲酒交遊。
犀首出來,也是想找個酒店小酌一番,消消胸中塊壘。
午間晉見秦公後,他已經明確無誤的知道了秦國不會采用他的“霸統”方略,心反而定了下來。從加冠那年,他便開始周遊列國,先後在大小十三個諸侯國做過官,最長的在楚國三年多,最短的在宋國大約隻有半年。辭官的原因雖各不相同,但最主要的起因,還是官高無事的尷尬。他精明過人,又加辦事認真,總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毫不費力的將管轄事務處置得精當無誤,同僚們總是對他讚不絕口,國君也總是時常褒獎,誰與他都一團和氣,議爵時也都眾口一詞的薦舉他,人望口碑一片蒸騰。然則,奇怪的是:無論他的爵位多高,卻怎麼也掌不了實權,做的盡是些少傅、太傅、少師、太師、太史丞、太廟令之類的“望職”!誰都知道,他的長處在兵家在權謀在治國治民,可上將軍、丞相、上大夫、令尹、大司土一類的實權重職,就是輪不到他,結果總是不堪無聊,掛冠辭國。
這次入秦,是犀首最為認真的一次謀劃。可是,秦公當場封他做上卿時,他心中卻不自覺的咯噔了一下,一種不祥便立即在心頭隱約彌漫。上卿一職,在春秋時期頗為顯赫,象晉國的上卿趙盾,本身就是相國(丞相)。但在戰國之世,權力結構相對穩定也相對簡化,國君、丞相、上將軍三權鼎立治國,上卿早已經變成了虛職。秦國素於中原隔膜,官職名號與中原大不相同,一是庶長治國(大庶長、左庶長、右庶長),大夫輔助(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二是沒有虛職,太師、太傅、上卿等統統沒有。自從秦孝公與商鞅變法,秦國的官製才開始向中原靠攏,逐漸推行了“君——相——將”三權共治,官員設置的怪誕名稱也漸漸淡出。對於秦國的這些曆史沿革,犀首很是清楚。而今,秦公陡然封自己一個例無執掌的“上卿”,顯然是靈機所動當場周旋的權術手段而已;及至秦公擱置“霸統”,訴說困境,犀首已經明白了,自己若要在秦國呆下去,前景依舊是高爵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