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百騎揚威 震懾草原(2 / 3)

尚未關閉的土城中便湧出了十多個皮袍長發的戎人,迎著樗裏疾馬隊走來,為首壯漢老遠就張開雙手喊了起來:“噢嗬——,哪國馬商——?”

樗裏疾也張開雙手做蒼鷹飛翔狀,高聲回答:“秦國馬商。鹹陽樗裏——”

“啊哈!鹹陽馬商,好!”皮袍壯漢興奮得雙手向天高喊:“枹罕人歡迎你們——!”

樗裏疾知道,來者是當值郡守的迎商吏,便下車深深一躬,將一袋半兩錢遞上:“天冷辛苦,弟兄們喝酒了!”迎商吏哈哈大笑著將錢袋扔給身後:“貴客心意,平分了!”回頭也是深深一躬:“請貴客隨我入城,營地已經排好了。”樗裏疾笑道:“多謝了。當值郡守是哪一位頭領啊?”皮袍迎商吏頓時沒了笑臉,高聲回答:“山戎單於,烏坎大人!”

“單於郡守在城內駐守麼?”

“馬商貴客大人,烏坎單於的營地駐在外邊,呶,那裏。”

樗裏疾心中一動:“啊,那我們也就不住城裏了。走,向馬群帳篷區紮營!”說完,跳上軺車,帶領馬隊向最外圍的草原深處衝去。身後皮袍迎商吏卻快馬趕來,遙遙高喊:“馬商大人慢走——,我來帶路!有狼群——!”

月亮掛在湛藍的夜空時,樗裏疾馬隊的十多頂帳篷也紮好了。騎士們雖然便裝,卻完全按照軍法行動,紮營完畢,立即埋鍋造飯。樗裏疾熱情的邀請帶路迎商吏品嚐了秦中幹牛肉、烙麵餅與羊羹湯,迎商吏吃得滿頭流汗,嘖嘖讚歎不已。飯後,樗裏疾請求迎商吏連夜帶他到山戎單於郡守的大帳去,迎商吏便顯出驚訝的神色:“好馬多多了!明天不行麼?”樗裏疾笑道:“馬商講究快捷。天一亮,單於郡守拆帳走了,豈不好幾天?”

“噢——,明白!”迎商吏恍然點頭:“好商人。走!”

樗裏疾便對山甲叮囑了幾句,讓他留守營地,自己帶了兩名騎士出帳,隨迎商吏向單於郡守的大帳疾馳而去。

在臣服的遊牧部族區域,秦國雖然也設置了郡縣,但一直沒有象秦川腹地那樣設立官署與駐軍。因為這些遊牧部族歸附秦國後,遊牧生活並沒有改變,若常設官署與駐軍,對遷徙無定的遊牧部族事實上起不了任何作用。對於秦國,這些遊牧部族的歸附,除了為秦國提供大部分戰馬與少數騎士,財貨上反倒是國府倒貼。秦國重視西部區域的根本原因,是消除背後威脅與提供馬匹兵源,保持一個真正安定的後院。基於這個目的,西部區域的郡縣官吏,都是由國府賜封各部族頭領兼任。枹罕區域草原遼闊,四大部族又不相上下,秦孝公當年西巡時就訂立了一個新盟約:四大部族首領(單於)輪流做郡守,每人一年,統轄枹罕四大部族與其他小部族;四大部族各出五千騎兵,組成永遠不解散的兩萬常設官騎,隻聽當年郡守的命令;其他騎兵則都是老傳統,不固定的屬於各部族,所謂“聚則成兵,散則為牧”。如此一來,國府省了許多人力財力,部族之間也減少了諸多衝突,頭領們樂於輪流執政,牧民們也很少為水草之地大打出手,二十多年來倒是一片升平氣象。

山戎單於的大帳,坐落在枹罕土城最外圍的草原深處。

樗裏疾快馬趕到時,單於郡守的大帳裏正在舉行一場不尋常的聚飲大宴。

枹罕土城坐落在一片連綿大山的南麓,非但向陽避風,且有大夏水從土城南流過,天然的水草形勝之地。冬天是草原部族的休牧窩冬期,從第一場大雪開始,大大小小的部族都從水草之地聚攏到這座土城周圍來了。直到來年四月,方圓數十裏的大草原,各色帳篷紮得無邊無際,馬牛羊犬的叫聲此起彼伏。冬天聚攏,對牧人們還有一個特殊用場,便是“互市”。所謂互市,一來是相互交換多餘物品,二來是與東方商旅交換鹽鐵布帛等物。一年積攢的皮張、牲畜、幹肉等,都要在冬天脫手,換來糧食、鹽巴、布帛、兵器、帳篷及各種日用雜物,待得冰雪融化春草泛綠,無數帳篷便星散而去,消失在無垠的綠色草原。那時侯,想要找牧人做大筆生意,當真比登天還難。東方商旅便總是在秋高氣爽的時節,就開始向西部進發,為的就是趕冬天的草原互市。

樗裏疾祖居西戎,自然十分清楚冬天對戎狄牧人的意義。

一入草原,他便嗅到了今年冬天草原的不尋常氣息。以往的單於擔任郡守時,除了兩萬官騎駐紮土城牆外,牧民帳篷都是自選地點,雜亂無章,牛群馬群羊群全然不分。非但給互市帶來諸多不便,猝遇風雪或外族入侵,馬隊牛羊相互奪路,便要混亂不堪。今年卻迥然有異,土城外隻駐了一千官騎馬隊,其餘牧民均按照羊群、牛群、馬群的次序,從土城向外延伸:羊群帳篷在最裏層,牛群帳篷第二層,馬群帳篷在最外圍!乍看之下,僅僅是整順了一些,似乎無甚其他作用。然則看在樗裏疾眼裏一琢磨,便覺得大有文章。這種部署的要害作用,是大大便利了軍事行動——羊群牛群行動遲緩,又是真正的財富,就駐紮在最靠近土城的最避風處;馬群與官騎快速剽悍,卻駐紮在最外圍的草原深處。這便是不尋常處,明白是戎狄部族進入了備兵狀態,一旦有事,隨時可戰!枹罕向西,杳無人煙,更為廣袤的大漠高山中,從未流淌出過有威脅的敵人;北邊是陰山胡人,距離這裏有數千裏之遙,更不可能驟然南下;當此之時,戎狄部族的兵鋒所指何在?已經不難看出端倪了。

樗裏疾的感覺沒錯,山戎單於的這場宴會,正是要議定東進大計。

入冬之前,山戎單於就接到了孟西白一發三至的陰書,請他們準備兵馬,一旦特使到達,立即東進靖難!山戎單於曾與最親密的犬戎單於做過秘密商議,二人都覺得這件陰書很突兀,還是先擱置一段再說。入冬不久,斥候飛騎回報——商鞅被車裂,世族元老請命複辟,鹹陽陷入混亂!這個消息雖然大出意料,但卻點燃了戎狄部族已經熄滅了許久的反東方火焰,人人亢奮,躍躍欲試的要做點兒大事。山戎單於雖然隻有三十二歲,剛剛繼位兩年,但卻是個很有膽識謀略的頭領。他覺得,必須在鹹陽特使到達之前定下大計,才能做到動則同心,否則,牛曳馬不曳,如何打仗?

大帳中聚集了四大部族的大小頭領三十餘人,每五人圍成一圈,中間一個鐵架上吊兩隻烤得焦黃發亮的全羊,身邊便是堆積如山的酒壇子。頭領們大碗喝酒,短刀剁肉,高聲呼喝,一片喧鬧。待到人人汗津津臉泛紅光時,山戎單於站起來一聲高喊:“靜了——!我有話說!”呼喝聲頓時停止,目光都轉向了這個年輕威猛的單於郡守。戎狄人雖然粗野狂放,但卻很是尊敬主人。今夜的全羊大宴是山戎部族請客,而不是山戎單於以郡守身份動用“官貨”請客,自然要對主人禮敬有加,主人要說話,頭領們便自然安靜下來。

“小羊事一樁。”山戎單於一拍手:“鹹陽新君殺了商鞅,老世族要複辟祖製,請我族群起兵,攻入鹹陽,另立新君,共享秦國。去不去?放開說話!”三言兩語便告完畢,大手一揮:“就這事,說!”

哄嗡一聲,滿帳頭領炸開!有人不禁高喊:“還羊事?馬事牛事嘛!”

戎狄習俗,大事小事均以“馬牛羊”比喻,“馬事牛事”是大事,“羊事”是小事。有人高喊“馬事牛事”,足見頭領們的興奮重視。他們原本已經聽到了各種口風,也預感到今夜有大事,卻沒想到果然如此,亢奮得不能自己,立即哄哄嗡嗡的嚷嚷起來。但這件“羊事”畢竟非同尋常,半天竟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話。亂了一陣,一頭紅發的赤狄老單於陰陰笑道:“單於郡守,鹹陽殺商君時,可曾與我等商議?”

“沒有。”山戎單於隻說了兩個字。

“好麼,隻要我做殺人刀,鳥!去做甚?”

“赤老單於大錯了!”一山戎頭領高聲道:“鹹陽老世族要與我共享秦國,何等肥美牛事?商議不商議,管他個鳥來!”

“肥美牛事?啊哈哈哈哈哈!”白狄單於揚著手中紅亮亮帶著血絲的羊肉,一頭黃白須發分外顯眼:“當真小兒郎也!知道麼?當年我族攻入鎬京,下場如何?蒼鷹勇猛,卻啄不得虎豹皮肉啊。”

一時間便大嚷大爭起來,赤狄白狄兩部族的頭領們似乎不太熱衷,反反複複隻是喊“不做鹹陽殺人刀”,實際上卻是對與秦人血戰幾乎滅族的慘痛故事猶有餘悸。山戎犬戎兩部族的頭領們卻亢奮激動,大叫“羊換牛,不能錯過市頭!”當值郡守的山戎單於卻是一言不發,聽任眾頭領麵紅耳赤的爭論,如此半日之間,竟是莫衷一是。

正在此時,武士進帳稟報:“迎商吏帶一鹹陽馬商,求見單於郡守。”

單於郡守眼睛一亮,高聲道:“有請馬商。”帳中頭領們也是一陣驚喜,頓時安靜下來。正說秦國事,便來鹹陽人,探聽虛實正是機會,誰不高興?

“鹹陽馬商樗裏氏,參見單於郡守!參見諸位單於頭領!”樗裏疾進得大帳,便笑容可掬,一圈躬身拱手的大禮。

赤狄老單於哈哈大笑:“樗裏氏?可是大駝樗裏氏子孫啊?”

“回老單於:在下正是大駝樗裏氏之後,樗裏黑便是!”

“好好好!”赤狄老單於拍案笑道:“有個樗裏疾,與你如何稱呼啊?”

“樗裏疾乃我同族堂兄,他做官,我經商,相互幫襯。”

單於郡守豪爽的一揮手:“老族貴客嘛,來呀,虎皮墊設在首座,再烤一隻羊來!”

一名壯碩的女仆立即捧來一張虎皮坐墊兒,安置在單於郡守的坐墊兒旁。這是四大單於的首座區域,設在大帳正中的三尺土台上。坐墊兒安好,立即就有一名赤膊壯漢提來一隻剛剛剝去皮毛的紅光光肥羊,咣當一聲,便吊在了首座中間的鐵架上!石頭圈內不起煙的木炭火便竄起高高火苗,肥羊立即冒出吱吱細響與騰騰熱氣!

一通來回走動呼喝寒暄完畢,肥羊皮肉已經吱吱冒油,隻是未見黃亮。樗裏疾回到座前雙手一躬:“多謝單於郡守!”便坐到虎皮墊兒上,順溜的抽出腰間一柄尺把長的雪亮彎刀,徑自在烤羊身上噗噗兩刀,便卸下一隻滴血的羊腿,擺在麵前的大盤上,然後舉起陶碗高聲道:“樗裏黑重回祖居之地,先敬單於頭領們一碗!”話音落點,汩汩飲幹,揚手亮碗,竟是滴酒未下!陶碗一撂,彎刀便剁下一塊血絲羊肉,便怡然自得的大嚼起來。

“好——!”“夠猛子!”單於頭領們齊聲喝彩,一齊舉碗飲幹。

赤狄老單於哈哈大笑:“這黑肥子!敢咥此等血肉,有老根!”

單於郡守:“今年一冬,東方商人竟無一人來枹罕互市,樗裏兄孤旅西來,好膽氣!”

樗裏疾心知郡守話中之意,啃著肉笑道:“單於郡守,東方商人今冬有一怕:怕秦國新法有變,西進互市,反被秦國截留財貨。這是秦穆公老辦法,果真恢複了,誰敢來呀?”

“你樗裏氏就不怕秦國有變麼?”白狄老單於急迫插話。

樗裏疾大笑:“秦國不會變,有何可怕?東商多疑,樗裏黑樂得獨占馬利了!”

單於郡守盯住客人,“秦國誅殺商君,世族元老複出請命,眼見就要變了,樗裏老客如何說不會變?”此話問得紮實,帳中頓時安靜下來,頭領們的目光便齊刷刷聚在這鹹陽馬商的身上。

樗裏疾悠然一笑:“單於郡守,樗裏氏原本西域大駝族,與枹罕四大部族本來一家,但有實情,樗裏黑不敢相瞞。我兄樗裏疾說:秦國誅殺商君,一是迫於六國壓力,二是新國君怕商君權力過大;若為廢除新法而誅殺商君,世族元老何須要請命複辟?黑肥子臨走時,國君已經詔告朝野,秦國新法不變!否則,黑肥子吃了豹子膽,敢繼續西來互市?單於郡守,你沒有收到詔書麼?”

“如此說來,世族元老是違抗君命了?”單於郡守回避了詔書一問。

樗裏疾點頭:“單於郡守,英明!”

“既然如此,國君為何不誅殺世族元老?”犬戎單於驟然氣勢洶洶。

“君心如天心,難測難說。”樗裏疾不做確定回答,更象是個商人。

帳中一個頭領突然一揚手中的切肉彎刀,高聲喝問:“秦國新軍,戰力如何?”

樗裏疾見此人黑發披散,粗猛異常,便知是山戎部族的勇猛將領,思忖笑道:“咱黑肥子在商不知兵,難以確實回答。不過,將軍若想知道秦軍戰力,黑肥子倒有個辦法。”

帳中一片亢奮,哄嗡一聲,紛紛問什麼辦法?四大單於也一齊盯住樗裏疾,停止了酒肉。樗裏疾悠然一笑:“也是天意。黑肥子這次買馬,卻是給秦軍補充戰馬的。後軍主將特許,給我撥了一百個騎士隨行,專門試馬、圈馬、馴馬,要想知道秦軍戰力,選一個百人隊比比,不就明白了?”

“好!好主意!”“比武!”“草原騎士,戰無不勝!”聽說與秦軍較量,帳中一片鼓噪。

單於郡守思忖一陣,也覺得這是個試探秦軍虛實的好主意,要想東進,畢竟兩軍實力對比是最重要的;風聞秦國新軍練成後戰力大增,曾一舉戰勝魏國鐵甲精騎而收複河西;然戎狄部族素稱騎兵鼻祖,曆來蔑視中原騎兵,現今的秦國縱然練成了新軍,能有多精銳的騎兵?一個百人馬隊的較量,是決然可以看出騎兵實力的;無論怎麼說,這都是一個極好的機會,既試探了虛實,又不傷和氣。雖做如是想,但這個輪值郡守的山戎單於卻很有心計,看著樗裏疾詭異的笑道:“黑老客,莫非有意帶來了最精銳的騎士?”樗裏疾哈哈大笑:“精銳?哪個將軍會把最精銳的騎士交給商人圈馬?不過,實話實說吧,他們都是老兵,對驗馬馴馬倒真有一套。不然啊,老族人騙了我,黑肥子要掉腦袋的喲!”帳中竟是轟然大笑,誰也沒有因此而感到羞惱。

單於郡守卻又笑了:“既非精銳,有甚比試的?刀劍無情啊。”

“不是精銳,才是常情。單於的騎士勝了他們,黑肥子老戎人,臉上也有光啊。”

“一言為定?”單於郡守看了看四周。

“慢。”赤狄老單於站了起來:“馬隊比武得有個規矩。比兩陣,第一陣官騎上,第二陣散騎上,死傷不論,如何?”

樗裏疾略微思忖,雙掌一拍:“好!有事黑肥子擔了,左右是個比武嘛。”

一經說定,又是狂飲大嚼,樗裏疾直喝得胡天胡地的呼喝喊叫,才得踉蹌出帳。

四大單於與頭領們卻一點事兒也沒有,還秘密計議了半個時辰,方才散了。

樗裏疾到了黑糊糊的草地上,立即手指伸到喉嚨裏一陣亂摳,大大的嘔吐了幾陣,才被兩名“馬師”馱了回來。一路寒風顛簸,到得營地樗裏疾已經清醒,即刻喚來山甲與騎士百夫長商議。山甲雖是步卒出身,但對馬戰也算通曉,更重要的是他精明過人,實戰急智極為出色,是秦軍中有名的“山精”,讓他做樗裏疾助手,為的就是比武這一招。樗裏疾將事情引上了道兒,便讓山甲他們商討應對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