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義渠大牛首接受了羊皮血契(1 / 3)

車裂商鞅,鹹陽的世族元老們彈冠相慶了。

連日來大雪封門,但太師府邸卻是門庭若市。總管府務的家老督促著二十多個仆役不停的清運院落、門庭與車馬場半人深的積雪,才堪堪容得流水般的車馬停留轉圜。到太師府拜訪的,都是清一色的世族貴胄。他們駕著華貴的青銅軺車,穿著曆代國君親賜的各種色式的勳貴禮服,談笑風生的聯袂而來,喜慶之情超過了任何盛大節日,在冰天雪地肅殺凜冽的鹹陽城,竟是映出了另一道風景。

太師府的正廳早已經滿蕩蕩無處立足,連臨時應急在庭院中搭起的防雪蓆棚下,也站滿了衣飾華貴的賓客。貴人們擠擠挨挨的走動著相互寒暄,卻都隻是高聲談笑著老天有眼、雪兆豐年之類的萬能話語,時不時爆發出一陣舒暢之極的轟然大笑!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談論邦國大事,盡都在扯閑,卻都是興味盎然。秦人管這種閑扯叫“諞閑傳”,是窩冬時節親朋鄰裏相聚時消磨寒天的傳統功夫。但這些華貴的賓客們高車駿馬冒雪而來,卻不是為了在這裏諞閑傳來的,他們顯然在等待什麼,卻是誰也不說,隻管高興。

冬日苦短,看看暮色已經降臨,暴雪雖然小了,可雪花還是紛紛揚揚的飄舞著,寒氣襲來,已經有人開始跺腳了。這時候,華貴的賓客們漸漸安靜下來,喧嘩談笑在不知不覺間凝固了。

“哎,怪也!我等沒吃沒喝,在這裏磨叨了一天?”有人驚訝了。

“對呀,老太師該出來說幾句了吧。”有人恍然醒悟過來。

“然也,冠帶如雲,還不是要老太師定奪一番?”

“是啊是啊,老太師為何還不出來?”

議論紛紛中,有老人大聲咳嗽起來。一聲方落,竟引來滿庭院一片喀喀之聲,有幾個白發老人被猛烈的咳嗽憋得滿臉通紅,竟蹲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的大喘起來,抹鼻涕擦涎水忙個不停。華貴的賓客們在整日亢奮中原是不覺,一旦亢奮平息,那隨著一整天喋喋不休的談笑侵入體內的冰雪風寒之氣便驟然發作出來,使這些久不任事的勳貴們大是難堪,竟在庭院蓆棚下紛紛蹲坐,自顧喘息不暇。

“老太師接見諸位大人——!”偏在這亂紛紛之際,家老走出正廳高高喊了一嗓子。

華貴的賓客們突然來了精神,一齊站了起來,殷殷望著正廳通向寢室的那一道拱形門。

一聲蒼老的咳嗽,白發蒼蒼的老太師甘龍顫巍巍走出了隔門。他扶著一支桑木杖,身著一領沒有漂染的本色布袍,一頭白發披散,頭上沒有玉冠,腰間沒有錦帶,活似一個鄉間老翁,與盈廳滿室的華貴賓客相比,老甘龍寒酸得禿雞入了鶴群一般。但就是如此一個老人,當他穿過廳堂,走到廊下,目光緩緩掃過正廳,掃過庭院時,華貴的賓客們卻都羞愧的低下了頭,避開了他那呆滯尖利的目光。

“老太師,我等都,都想聽聽,你的高見呢。”還是太廟令杜摯期期艾艾的開了口。

“哼哼,”老甘龍冷冷笑了一聲,“老夫唯國君馬首是瞻,何來高見?爾等都是老於國政了,邦國大事要在朝堂商議,懂麼?”說完,徑自顫巍巍轉身,誰也不搭理的回去了。滿室勳貴竟大是尷尬,你看我我看你,一臉大惑不解。新任客卿趙良極是聰敏,略一思忖便恍然透亮,高聲道:“諸位大人請回吧,天氣冷得緊呢。”說完便徑自回身走了。

“回吧回吧。”杜摯似乎也明白了什麼,粗聲大氣道:“也是,隻能做,不能說呢。”

勳貴們這才活泛過來,紛紛抬頭望天:“走吧走吧,冷凍時天的,回家窩著去。”不鹹不淡的相互議論著,便各自匆匆去了,連三三兩兩的同路都沒有,與來時的成群聯袂高聲談笑竟是大相徑庭。片刻之間,太師府便成了門可羅雀,清冷得又恢複了從前的光景。

當家老走進書房稟報時,老甘龍正偎著燎爐,用一柄長長的小鐵鏟翻動著紅紅的木炭,仿佛要看透木炭火一般。聽完家老稟報,他那溝壑縱橫的臉上隻是抽搐了幾下:“家老,叫甘石來。記住,太師府從今日起,不見任何客人。”家老恭敬點頭:“曉得了。”便匆匆去了。

片刻之後,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進了甘龍書房。他便是老甘龍的長子甘石,也是一領棉布袍,樸實得象個村夫,惟獨那炯炯發亮的目光,那赳赳生風的步態,卻自然透漏出一種精明強悍。老甘龍有三個兒子,次子甘碸與三子甘兗都早早在國府做了相當於下大夫的實權小吏員。惟獨這最有資格做官的長子甘石,卻一直是白身布衣,在家閑居,而且極少與人來往。除了過從甚密的幾個門生故吏,朝中許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老甘龍有這個長子。但是,恰恰是這個白身布衣的兒子,才是老甘龍真正的血肉肱股,才是支撐甘氏宗族的棟梁。老甘龍被完全湮沒的二十三年中,所有的密謀都是通過這個貌似木訥的甘石實施的。沒有甘石,甘龍當初便不可能製造太子殺人事件,也不可能知道公孫賈的真相,更不可能與他共謀密聯世族力量從而促成車裂商鞅。甘石是老甘龍的秘密利器,是斡旋秦國政局的主軸。現下車裂了商鞅,秦國正當十字路口,老甘龍又要使出他的秘密利器了。

撥旺了燎爐木炭,啜吸著濃稠的米酒,父子二人從天黑一直密談到東方發白。

半個月後,封堵道路的大雪還沒有完全消融,一輛牛車便出了鹹陽北門,咯吱咯吱的上了北阪,冒著呼嘯的寒風駛進了北方的山地。

趕車的兩個人都是一身紅袍,一口大梁官話,任誰看也是魏國商人了。他們不急不慌的在冰雪地裏蠕動著,每遇村莊便用藥材換取獸皮,偶而也在那個山村歇息兩天,與獵戶、農夫、藥人盡興的諞著閑傳。如此這般走走停停,連過年都是在路上晃悠,待到雪消冰開楊柳新枝的三月初,這輛牛車終於來到了隴西地帶的山林河穀。這一日,牛車翻過一座高山,一片蒼黃的林木,一片淩亂的帳篷竟赫然顯現在眼前!

“甘兄,義渠國麼?”一個年輕商人指著樹林帳篷,興奮的喊了出來。

“誰是甘兄?謹細些了。”四十多歲的紅衣商人老成持重的斥責了一聲。

“一高興便忘記了,掌嘴!”年輕商人嬉笑著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高興的事在後頭呢,急甚來?先歇口氣兒,聽我說說義渠國的底細。”

“早該說了!害我做了一路悶葫蘆,憋氣!”年輕人一邊高聲大氣的嚷著,一邊利落的從牛車上取出一塊幹肉與一隻酒囊走了過來。中年商人接過酒囊拔開塞子,咕咚咚大喝了一氣,大袖沾沾嘴角,長長的喘了口粗氣,便指著河穀密林中的帳篷,緩緩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