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我錯了,我還是應該讓金吾衛把你抓進大理寺。”
“為何?”
“因為我從你嘴裏問不出的實情,大理寺有辦法問出來。”
“怎麼問?”崔淼鄙夷地反問,“施以酷刑嗎?嗬嗬,原來大娘子過去就是這麼斷案的?”
裴玄靜真的驚訝了,“你還說你隻是個郎中?”
“裴大娘子的名聲可比你自己以為的響亮得多了,一點兒不難打聽。”
裴玄靜沉默了。片刻之後,才恨恨地道:“每次我打算要相信你的時候,你總有辦法令自己顯得更可疑。”
崔淼開心地笑了。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說實話的。”裴玄靜說。
“好啊,崔某自當耐心等待。”崔淼微笑道,“其實我還是很想知道,娘子為何不幹脆把我交給金吾衛呢?”
“因為……那個雨夜畢竟是你收留了我。如果不是你,我還不知會怎樣。”
“娘子果然通情達理。”
裴玄靜的眼睛一亮:“你承認了?”
“承認什麼?”
“承認那晚在賈昌的院子裏見過我。”
崔淼一本正經地回答:“如此好事,為何不認?”
裴玄靜似乎早料到他會這麼說,緊接著說:“那就再做一件好事,如何?”說著便從提籃的最下層取出樣東西——一麵銅鏡。
她注視著崔淼說:“我想請你幫個忙。”
“王義。”
裴玄靜不禁垂下眼瞼——崔淼確實聰明過人,但也太聰明外露了。她覺得和他打交道既輕鬆,又費勁。不過捫心自問,她還是很喜歡與他相處的。就算說謊,崔淼也能說得瀟灑磊落。裴玄靜總覺得,假如能撥開籠罩在他身上的重重迷霧,或將發現一位真君子。
她把銅鏡擱在膝上,用手輕輕摩挲。
“王義臨終囑咐我找到他的女兒,我發誓要幫他實現心願。可是眼下叔父身負重傷,還需臥床靜養,嬸娘又不理事,我已派人送信給幾位堂兄,請他們速速回京。但在他們到家之前,隻能由我暫時支撐府中的局麵,確實脫不開身。而王義女兒的事情,本就沒什麼線索,若是拖延久了的話,我擔心就更難辦了。因而想來想去,隻能請崔郎中幫忙。”
“為什麼是我?”
裴玄靜說:“崔郎中隻說應不應吧。”
“也罷。”崔淼倒幹脆,“王義忠勇可嘉,我就算為英雄效一份綿薄之力了。”
裴玄靜仰起頭,衝著崔淼粲然一笑,雙手將銅鏡遞過去。
崔淼亦雙手接過,“這就是王義牆上掛的那麵銅鏡?”
“對。看來崔郎中也注意到了,這就是王義臨終前死盯著看的鏡子。”裴玄靜解釋說,“關於王義的女兒,目前沒有絲毫線索。隻有最後當我問起他女兒名字時,他口不能言,卻拚命瞪著這麵銅鏡看。所以我推想,銅鏡裏或許埋藏著什麼線索。可是……”說到這裏,她蹙起眉頭,不解地道,“我翻來覆去檢查過了,銅鏡本身毫無特別之處,就是一麵最普通的鏡子而已。連懸掛的牆麵我也仔細查看過了,沒有發現任何記號或者暗洞之類的。如果說有什麼不尋常的話,隻能是……”
“什麼?”
“鏡子是剛掛上去不久的。因為鏡子背後和牆麵上都沒有積灰。”
“沒錯。”崔淼讚同,“你看這鏡麵多麼光潔和平滑,顯然是剛剛磨過的。”
“也就是說,鏡子確實是王義最近幾天才特意弄來的。”
崔淼說:“那還用講。王義是個武夫啊,你以為他真會掛麵鏡子在牆上天天照嗎?”
“但這的確就是一麵平凡無奇的銅鏡啊。”
崔淼沒有答話,而是拿著銅鏡顛來倒去地又看了幾遍,才說:“嗯,也許是一件信物?也許是一個象征?也許是一個謎題?總之,它應該能引導我們找到王義的女兒。”
裴玄靜驚喜地問:“你也這麼認為?”
“我倒是想到了些什麼,姑且一試吧。”崔淼習慣性地賣起關子來,神神秘秘地笑道,“隻要娘子把崔某從這個臭氣熏天的地方放出去,我立刻就去查訪一番。”
“我怎麼知道你還會回來?而不會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崔淼看著裴玄靜,正色道:“大娘子固然精明過人,卻總是容易忽略一點。”
“哪一點?”
“世間除了道理之外,還有人情。王義臨死不忘女兒是情,娘子答應幫他實現遺願是情,難道崔淼願意助娘子一臂之力就不是情嗎?”
“崔郎中到底想說什麼?”裴玄靜可不買他的賬。
“我是想說王義、娘子和崔某,都在做於理不合卻關乎於情的事。在這種時候,人的選擇並不總是符合趨利避害的常理。”
“繞了這麼一大圈,不就是為了讓我放你走嗎?”
“唉!”崔淼重重地歎了口氣。
裴玄靜輕聲說:“隻要你能幫到王義,我會放你走的。”
“那崔某就先謝過大娘子了。”崔淼意味深長地說,“大娘子終究是個有情之人啊。正如詩中寫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你住口!”裴玄靜突然厲聲喝道。
崔淼嚇了一跳,“怎麼啦?我說錯什麼了?”
“不許你提那句詩!”她的嗓音都有些顫抖了。
“詩又怎麼了?李長吉寫得多精彩,堪稱千古絕唱……”
“你不配念他的詩!”她一臉悲憤。
“我……”
裴玄靜起身就朝馬廄外走去。
崔淼衝著她的背影急叫:“大娘子!”
她已經出了馬廄,關門落鎖,方轉身道:“崔郎中好生在此待著吧,天亮後自會有人來放你出去。”
崔淼頹然倒下,平生頭一次懊悔自己太多嘴了。
晨鍾響過後,果然有仆人來把崔淼送出府了。裴玄靜沒有親自到場監督,她在房中睡得死死的。這些天根本就沒好好休息過,裴玄靜確實撐不住了。
等她一覺醒來,就見到阿靈抱著雙膝,坐在榻前發呆。
裴玄靜忙問:“幾時了?”
“辰時剛過。”阿靈嘟著嘴說,“娘子不必急著起來,阿郎早上醒過一回,精神好多了,吩咐了不少事情,還特地囑咐讓娘子好好休息。剛才阿郎服過湯藥又睡下了,娘子且放寬心吧。”
看來叔父的頭腦並未因肉體的重創而受損,裴玄靜暗自慶幸。她欲起身下榻,突然瞥見榻前的幾上放著一隻陌生的卷軸,便問:“咦,這是打哪兒來?阿靈是你拿來的嗎?”
“呃,不是我。是武相公家裏送來的。”
原來,今早武元衡家中派人正式來報喪了。正巧當時裴度清醒著,就躺在榻上接待了來者。
裴玄靜喃喃:“叔父知道了……”
“是啊。”阿靈說,“阿郎可傷心呢,當時就落了淚。”
早晚要知道的,長痛不如短痛。但是裴玄靜堅信,武元衡的死訊在裴度心中所掀起的巨浪,絕對不是幾滴眼淚那麼簡單。這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將會對大唐,乃至他們每一個人的命運都產生重大的影響。實際上,這樣的影響已經在發生了。
裴玄靜拿起卷軸問:“武相公家的人送東西來時,可曾說了什麼嗎?”
阿靈說:“就說這卷軸是在整理武相公的遺物時,從他的書案上發現的。因見上麵寫著贈予娘子的字樣,便專門送了過來。聽他們講……應該就是武相公遇害前一晚寫的呢。”
裴玄靜點點頭,珍重地展開卷軸。從裏麵掉出一張素箋來,原先是夾在卷軸中間的。
她撿起素箋,見上麵題著一首五言絕句:“夜久喧暫息,池台惟月明。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
裴玄靜反複讀了三遍,眼前又栩栩如生地出現了武元衡的形象。雖然上了年紀,依舊英挺如玉、清雅從容。他就像一杆修竹,又似一叢杜若,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盛世大唐的雅韻遺風。誰又能想象得到,這樣一位翩翩君子的生命,沒有終止在女人的淚眼中,卻完結在刺客的屠刀之下。似乎是,他自己想到了……
裴玄靜發覺,在武元衡這首寫於被刺前夜的絕句之中,分明透露出一股肅殺之氣。世上若真有“詩讖”的話,那麼這首詩無疑可以算得上了。
問題是,他為什麼要將這首詩贈給裴玄靜呢?
裴玄靜將這個問題和素箋暫且放到一邊,再看那幅卷軸。
隻掃了一眼,她的心就被感動、困惑、驚訝,乃至恐懼所混合的複雜情緒攫取了。
在卷軸的最右側,武元衡題道:“元和十年六月,欣聞裴氏大娘子玄靜婚訊,自臨右軍《蘭亭序》以賀之。半部在此,餘者自取於秋。”
題辭左麵的卷軸上,便是武元衡親手臨摹的傳世神作《蘭亭序》。
所以宰相信守了會麵時對裴玄靜所做的承諾: 贈她一幅右軍書法作為新婚賀禮。
然而,正如他自己在題辭中所寫的,臨本僅到“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就完結了。裴玄靜曾經讀過《蘭亭序》,當然能看出來,武元衡贈給自己的卷軸上,隻臨摹了《蘭亭序》的上半部。
這又是怎麼回事?
武元衡在題辭中還特別寫了“餘者自取於秋”。難道是說,要等到秋天再贈下半部《蘭亭序》給裴玄靜嗎?
有必要搞得這樣麻煩嗎?裴玄靜思索著: 不對,他寫的是“自取”。若按字麵去理解,是讓裴玄靜自己去獲取的意思。也就是說,其實武元衡臨摹了一部完整的《蘭亭序》,不知為何故意拆成了兩半。卷軸中隻有上半部,下半部現在何處尚不得而知,必須由裴玄靜自己設法去找出來。
她陷入徹底的迷茫之中。
裴玄靜與武元衡不過是一麵之緣。雖然她在那次會麵中,竭盡所能地博取武元衡的好感,並且最終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爭取到武元衡表態支持她和李長吉的親事。但是她萬萬沒想到,武元衡會留給自己這樣一個意味深長的謎題。
裴玄靜哭笑不得地想,真要算一算的話,這些天自己絕對是謎題大豐收了。
不過,武元衡的謎題和裴玄靜所遇到的其他謎題有一個本質的區別——武元衡顯然是刻意設計了一個謎給她。而別的謎題都出於偶然、巧合或者意外。
裴玄靜回想著與武元衡會麵的過程,猛然意識到: 其實自那時起,武相公就在給她出題了。而且謎題和今日這幅卷軸有著一脈相承的聯係——都與王羲之的書法有關。
為什麼?為什麼這位東晉時代的大書法家會引起武元衡如此大的興趣?還一而再、再而三地以他為題考驗裴玄靜?
再有一點,武元衡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是有預感的。從那首五言絕句中就可以看出來。普通人都懂得輕重緩急,更何況一位帝國的宰相。所以,既然武元衡已經預見到了“日出事還生”,就絕不可能將出事前夜的寶貴時間浪費在無聊的遊戲中,也不可能僅僅用來準備一份新婚賀禮。他給裴玄靜出的這個謎題一定至關重要。
當王義決定舍身救主時,心中百般放不下的是女兒,此乃人之常情。那麼作為大唐的宰輔,當武元衡直覺到麵臨生命威脅時,他顧慮最深的究竟是人情、家事,還是社稷安危呢?
令裴玄靜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論武元衡的人情、家事或者社稷安危,都似乎與她沒有直接的關聯。更蹊蹺的是,他為此還特意設計了一個謎題給她。這也就意味著,萬一裴玄靜解不出這個謎的話,武元衡所顧慮的東西就將永遠地湮滅了。
還有,王義臨死前求裴玄靜尋找女兒,是因為事發緊急,也因為裴玄靜勘破了他的秘密。可武元衡為什麼要選擇裴玄靜呢?如果是出於信任的話,裴度總比裴玄靜更值得他信任吧。如果是因為她的破案解謎的能力,難道整個大唐就找不出比她更強的人選了?武元衡是站在帝國製高點上的大人物,全天下的才俊幾乎都在他的視野內,他卻偏偏選中了裴玄靜。
裴玄靜覺得頭疼死了。
既然分析不出武元衡的意圖,那半部《蘭亭序》在裴玄靜的眼中也就成了一堆沉甸甸的墨塊,把謎底遮蓋得嚴嚴實實的。她當然懂得,解開這個謎已經成為自己無可推卸的職責。畢竟,這是宰相在遇刺前夜留下的,其中埋藏的秘密可大可小。小則罷了,大的話說不定真的關乎社稷存亡、大唐的安危。然而此時此刻,她實在是全無頭緒。
隻能先暫時擱下了。憑裴玄靜的經驗,越難解的謎越需要靈感。而靈感往往在不經意中閃現,傻盯著想是沒用的。於是裴玄靜打開存放貴重物品的妝奩,裏麵已經有兩樣東西: 一支染了血的金簪和一柄匕首。她將卷軸和素箋放進去,想了想將匕首取出,才又鎖上妝奩。
現在妝奩裏收藏的,都是死者的遺物了。
她輕輕撫摸著匕首,情不自禁地默念起長吉的詩句來——“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長吉,長吉,為了寫出曠世絕倫的詩句,你年紀輕輕就熬幹了心血,熬壞了身子。然則“鏡中聊自笑,詎是南山期。”你再等我幾日,就幾日。叔父這邊的事情一了,我便立即上路去找你。
“頭上無幅巾,苦蘗已染衣。不見清溪魚,飲水得相宜。”她堅信那一天很快就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