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懸疑錄1:蘭亭序密碼 第二章 刺長安(上)(2 / 3)

七年治蜀,武元衡功績斐然。元和八年時,削藩戰事進入膠著狀態,急需調整戰略並將全局交托給最忠誠有力的執行者。值此決定大唐命運的關鍵時刻,李純終於下定決心從西川召回武元衡,仍委任其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真正地將帝國的重任和君主的信賴全部交付給他。從那一刻起,武元衡對李純的意義就已經超越了君臣遇合的範疇。

對於李純而言,武元衡是他一再否認又一再肯定的父愛的證明。

延英殿上,皇帝的目光掃過臣子們的頭頂。

沒有人,他們之中沒有人真正懂得,今天皇帝失去了什麼。

然後,臣子們便聽到皇帝用沙啞而堅定的聲音下達命令——即以舉國之力搜捕殘殺宰相的罪犯。從此刻起,皇帝將罷朝、禁食,直至元凶到案!

“凶狡竊發,殲我股肱,是用當寧廢朝,通宵忘寐。永懷良輔,何痛如之?宜極搜擒,以攄憤毒。天下之惡,天下共誅,念茲臣庶,固同憤歎。”——元和十年六月三日,武元衡遇刺的當天,憲宗皇帝頒發緝凶詔書,向全天下宣誓絕不善罷甘休。同時皇帝下令在京城內外增設武力警戒,撒下天羅地網防止刺客外逃。還為所有四品以上朝臣增派了金吾衛,授予內庫的弓箭和陌刀,在朝臣外出時執行護衛任務。

在裴度被送回的那刻起,金吾衛就將裴府團團包圍,重兵把守。

但這絲毫無補於裴府內部的混亂。楊氏剛一見到滿身是血的裴度,便昏厥了過去。等好不容易喚醒過來,不巧又看見失去雙臂,幾乎變成一堆血疙瘩的王義,楊氏再度倒下,徹底失去了知覺。

闔府上下眼麵前隻有裴玄靜算半個主子,她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當務之急是救治裴度。皇帝派來的禦醫很快就到了。裴度的頭上肩上腿上都有傷,雖不致命,但也因失血過多導致深度昏迷。禦醫們忙著包紮止血。按他們的說法,裴度的性命總算是無虞的。如今必須小心照料,等待他蘇醒。

楊氏不過是驚嚇過度,喂了安神的湯藥,讓婢女們看護著也就行了。

大家好歹算鬆了一口氣,見禦醫稍有空閑,裴玄靜便懇求他去看一看王義。

按規矩禦醫隻為皇帝服務,就算替皇子和後妃看病,也需皇帝恩準。今天來救治裴度更是吾皇莫大的恩典了。

裴玄靜可不管這一套。王義快不行了,裴府又給金吾衛圍住不便出入,隻能找禦醫。

禦醫草草收拾了王義的斷臂,歎口氣道:“預備後事吧。”

裴玄靜也知道王義斷無生機,但她希望他能至少清醒一刻。她有太多的疑問需要答案,王義也肯定有話要交代。

昏迷中的王義氣息愈加微弱了,看起來隨時都會撒手歸西。

正在手足無措之際,阿靈跑進來:“娘子娘子,門口打起來了!”

裴玄靜還沒來得及問怎麼回事,隻見兩名金吾衛一左一右,押進一個人來。

金吾衛道:“裴大娘子,這人非說與你有約,死活要往府裏麵闖。我們不想讓他在中丞府門口聒噪,就抓進來了。大娘子認得他嗎?”

當然認得!阿靈先叫起來:“崔郎中,怎麼是你!”

崔淼的雙臂被金吾衛兵反剪著,苦笑道:“崔某聽說裴府出事了,想來看看能否幫得上忙啊。大娘子,你看這……”

裴玄靜忙對金吾衛說:“二位將士,此人是常來府中的崔郎中,請放開他吧。”

金吾衛走了。崔淼理了理歪到一旁的頭巾,問裴玄靜和阿靈:“裴中丞還好吧?”

“阿郎他……”阿靈剛要開口,就被裴玄靜製止了。她緊盯著崔淼問:“崔郎中從哪兒來?”

“我早上在西市的醫館裏坐堂,聽聞裴中丞出事就立即趕過來了。可是在府門前被擋了很久,跟那幫子金吾衛怎麼都說不清楚。”

“西市的醫館?崔郎中不是前不久才遊方到長安的嗎?”

崔淼沒有回答,隻是坦然回望著裴玄靜,神情頗似一位醫生在安撫病人。

裴玄靜有點冒火,又按捺住了。“叔父有禦醫照看著,已無大礙。請崔郎中隨我去看看王義……他的情況很糟糕。”

“好。”崔郎中背起藥箱就走,“請大娘子帶路。”

王義雙目緊閉,氣若遊絲,但就是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

崔淼搖著頭說:“抱歉,崔某也不能起死回生啊。”

“那你能否讓他清醒片刻?”裴玄靜急切地說,“讓他交代了未盡心願再去,行嗎?”

“可以試試。”崔淼從藥箱中取出一套銀針,撿起其中一根正要往王義頭頂的穴位紮,裴玄靜一把拉住他。

“等等!”她壓低聲音對他說,“你休懷歹意。”

崔淼愣了愣,笑道:“大娘子,你看他這樣子,還需要我懷歹意嗎?”

裴玄靜悻悻地鬆開手,但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崔淼給王義連紮數針,那張死氣沉沉的臉漸漸有了變化。突然,王義的眼睛睜開了。

“大娘子……”他看見了裴玄靜。

裴玄靜知道他此時最想聽到什麼,不等他問便道:“王義,是你救了叔父,他沒事。”

王義露出一絲欣慰的表情。

裴玄靜的眼圈紅了,“你讓我給叔父戴的氈帽幫了大忙。刺客的刀已經砍到叔父的頭上了,可是那帽子夠厚,叔父才沒有受重傷。”

王義咧開嘴笑了。裴玄靜湊上去,聽到他用極微弱的聲音說:“我盤算著,刺客來時……我就把阿郎踢、踢進溝裏。有帽子他、他不會跌傷頭……”

所以王義的確事先知曉刺殺的行動了。裴玄靜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但卻感到更多的困惑和悲哀。為什麼?為什麼他明知有危險卻不警示,反而任由主人身處險境。可與此同時,他又想盡辦法,不惜以命相搏保護主人。

“王義,你之前故意讓叔父摔傷,也是不想讓他上朝對嗎?因為你知道,他隻要一上朝就會遇到刺殺?”

王義沒有回答,笑容卻越放越大,在將死之人的臉上顯得愈發詭異。

裴玄靜明白了,再不可能從他的口中得到真相。於是她輕聲說:“無論如何,你都是叔父的救命恩人。謝謝你王義。”

“大娘子……”王義說,“我的懷裏,懷裏有……”

裴玄靜掀開他胸前的衣服,赫然露出一個浸透血的絹包。她伸手去取,卻取不下來。他竟用魚膠把絹包粘在了皮膚上。裴玄靜咬牙撕開絹包,心中頓時痛不可當——果然是那支金簪,她送的紅穗子已經係在上頭。因為沾滿了血,穗子比原先更紅了。

“大娘子替我、替我給我的女兒吧……”

裴玄靜含淚點頭。

“還有阿靈……”王義好像突然發現了阿靈,“你、你別怪我……凶。我看見你,總想起、想起自己的女兒,所以……”

雖然壓根什麼都沒鬧明白,阿靈也傷心地痛哭起來。

王義又說:“王義……對不住大娘子,那幾、幾天王義騙、騙阿郎去……找大娘子,其實、沒有去。我、我是在找……”他的聲音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崔淼沉聲道:“不行了。”

裴玄靜叫起來:“王義,你女兒在哪裏?叫什麼名字?我怎麼才能尋到她?”

王義拚命把嘴巴張大,卻隻有黑紅色的血塊噴湧而出。他掙紮著像要挺起身,最終卻隻能把頭仰起一點點,目眥欲裂。隨即,雙眸中最後的光彩沒入混沌。

崔淼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長歎一聲。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女兒的名字啊!裴玄靜急了,這可怎麼完成王義的臨終囑托呢?她循著王義最後的目光看過去,一抹夕陽從窗口照進來,正好落在對麵牆上懸掛的銅鏡上。

原來已到了日落時分。這一天實在太漫長了,裴玄靜覺得精疲力竭。

崔淼問:“要不要叫人來收殮?”

裴玄靜吩咐阿靈去找人來,自己則對崔淼說:“天不早了,我送崔郎中出府吧。”

路上兩人都沉默著,快到府門時,裴玄靜停下腳步,說:“我還有幾句話想問崔郎中。”

“大娘子請講。”

“崔郎中為什麼要騙人?”

崔淼微微挑起劍眉,“唔?”

“你我都知道,春明門外賈老丈院子裏發生的事情,絕對不是我的幻覺。”

崔淼又“唔”了一聲。

“你和王義是什麼關係?他為什麼總是請你來府中?”

崔淼說:“崔某建議裴大娘子先去西市的醫館調查一番,然後再來問案,如何?”

“我會去的。”裴玄靜說,“但眼下你必須先說出實情。”

“實情?裴大娘子對實情似乎比崔某了解得更多啊。”夕陽西照,崔淼的笑容比晚風還要清爽,使人無端地想放棄一切對他的懷疑,選擇相信他,依賴他,應該比懷疑他要輕鬆得多。

“崔郎中,我懷疑你。”裴玄靜慢條斯理地說起來,“我懷疑你和賈昌老丈的死有關,否則就不必用幻覺這種瞎話來搪塞我。我懷疑你和王義的關係非比尋常,否則他怎麼可能輕易找到我和車者,又矢口否認去過賈昌的院子……我還懷疑你和叔父被刺有關。因為叔父受傷告假,今天早上是臨時決定如常上朝的,連府中的人都沒有準備,刺客怎麼會預先設下埋伏?而隻有你,能夠根據叔父的傷情判斷出,今天早上他勉強可以上朝。所以崔郎中如此急切地來府中,難道不是來探聽情況的嗎?”

崔淼把眼睛瞪得溜圓,“裴大娘子,真沒想到在你的眼中,崔某簡直成了十惡不赦的凶徒。”

“你不是嗎?”

“當然不是!”

“那你說實話!”

“我說的都是實話啊。”

裴玄靜靜默片刻,揚聲召喚守在府門口的金吾衛,“此人形跡可疑,請諸位將士速速將他拿下!”

幾名金吾衛聞聲而動,崔淼還沒反應過來呢,就被他們捆了個結結實實。

崔淼終於失掉了風度,哭喪著臉喊:“裴大娘子!你這是做甚啊!”

金吾衛們卻很興奮,連連追問:“大娘子,此人是不是刺客同黨啊?這樁案子現在是朝廷第一要案,嫌犯要送大理寺關押受審的。我們現在就把他押過去?”

裴玄靜遲疑了一下,才說:“倒是與刺殺案無關。叔父有件要緊的東西不見了,最近這些天就他一個外人到府裏來過,故有嫌疑。我想,能不能暫且將他押在府中,待明日再做區處。”她也沒料到自己竟能如此流利地編瞎話,仿佛一向說慣了似的。

金吾衛們麵麵相覷,這樣做怎麼也有點用私刑的味道。不過現在一切與裴度有關的都是頭等大事,他們自然不敢怠慢,更不想得罪裴家人,便應道:“就按裴大娘子說的辦。”

崔淼被關到馬廄裏去了。遍地草料和馬糞,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相對幹淨的角落坐下來。天越來越暗,馬廄沒窗,早就一片漆黑了。他想睡上一覺,卻被刺鼻的味道熏得頭昏腦漲。崔淼無奈地想,今夜隻怕是難過啦。

就這麼半睡半醒地熬著。三更敲過時,馬廄的門輕輕打開了。

微弱燭光引入一個窈窕的身影。崔淼的心中倒有那麼點兒歡喜——是她來了。

裴玄靜帶來了茶水和蒸餅。在他跟前放下提籃,她輕聲問:“渴了吧?”

崔淼接過茶水一飲而盡,卻看都不看蒸餅,又把眼睛閉上了。

“不餓嗎?”

其實他的氣已消了大半,但還是板著一張臉說:“崔某從不在這麼醃臢的地方吃東西。”

裴玄靜“撲哧”笑了出來,好像在周遭臭濁的穢氣中吹入一陣香風,崔淼頓覺神清氣爽,從腦門子到後脖頸都無比受用。

他再也繃不住了,歎道:“大娘子啊,非是我矯情,偌大一個禦史中丞府,大娘子找哪裏關我不行,非關到這麼個臭氣熏天的地方。崔某好歹也是個郎中,甚好潔淨的。”

“你真的是郎中嗎?”

“娘子認為呢?”

熒熒燭光照耀下,二人都目光炯炯的,仿佛瞬間具備了看穿彼此的力量。還是裴玄靜率先挪開視線,低聲道:“不管怎樣,關在馬廄裏總好過關在大理寺。”

“這樣說來我還應該感謝大娘子咯?”崔淼譏諷地說,隨即又換成關切的語氣,“裴中丞醒來了吧?”

“你怎麼知道?”

“娘子的麵色雖然疲憊,卻比午後時輕鬆一些。我想,現在也隻有裴中丞的好轉才能令娘子愁容略開了。”

裴玄靜點點頭,“是的。叔父半個時辰前醒來了。不過人還非常虛弱,我們隻是盡量說些寬解的話讓他放心。現在服了禦醫開的安神藥,複又睡去了。”

“是該好生靜養。”崔淼的口吻還挺專業。

裴玄靜又極低聲地說:“沒敢提王義的事,隻說也在給他療傷。”

“更不敢提武相公的事吧。”

裴玄靜悚然變色,“崔郎中還真是消息靈通。”

崔淼冷笑道:“這算什麼消息靈通。坊間早傳開了,才半天之內,長安城已人心惶惶。”他的臉上再度露出那種憤世嫉俗的神情,裴玄靜最早在賈昌院子裏遇見他時,就對此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