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鳳章君的帶領下,練朱弦很快就見到了它的真容。
那是一棟幾乎與瀑布比鄰的危樓,周身包裹著一層朦朦朧朧的水汽。雲蒼峰上其他的建築都是丹楹刻桷,唯獨它渾身的修飾都已朽爛衝淨,反倒叢生著一層厚厚的鳳尾竹,倒像一隻千年的綠毛老龜,荒誕詭異。
二人頂著隆隆的瀑布水聲走進前院,地麵一片濕滑,到處都是東一簇西一簇的青苔。
“……看這裏!”練朱弦指向一側的圍牆——那裏的青苔留有幾道近乎於平行的刮擦痕跡。刮擦處裸露著磚牆,說明痕跡尚新。
他伸手比了一比大小,的確像是屍鬼留下的。
但除此之外,再無任何離奇之處。
“跟緊我。”鳳章君繼續領著練朱弦往裏走。
一樓的正門是虛掩著的,門內沒有燭光。而且顯然是懷遠布了結界,一走進室內,瀑布噪音頓時銷聲匿跡。
無法立刻習慣這突兀的死寂,練朱弦一邊揉著輕微耳鳴的耳朵,一邊放眼望去——全都是書、書、書。
鳳章君曾經簡單地提起過,舊經樓被廢棄時,就地淘汰了一大批品質不良的刻本書籍。然而這些廢書對於懷遠而言卻顯然意義非凡。
它們組成了他的臥榻、枕頭、書案、坐墊,乃至禦寒的被褥和照明的燈燭,在這潮濕陰暗的死寂世界裏,給予了他文字本身所無法給予的溫暖。
即便可以肯定懷遠就是屍鬼的操縱者,可一想到這個獨臂人在如此艱難的環境裏獨活了兩百年,練朱弦也並不因為真相即將水落石出而感到欣快了。
受到潮氣的侵蝕,西側廂房已經坍塌,一樓餘下的空間並不算大。鳳章君很快巡視了一遍。
“樓梯塌了,有塵灰,應該很久沒人上去過。”
懷遠不在這裏,但這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裏應該有一個密室、一個能將曾善的遺體偷偷保存兩百年的環境。
無需溝通商量,鳳章君與練朱弦默契極佳,立刻分頭搜尋起來。
“這個,正常麼?”練朱弦很快就有了發現,他用手指的是一雙鞋。
乍看之下,這是一雙規規矩矩的鞋,整齊並排在書榻前麵。但是仔細觀察,卻又顯得無比詭異。
“不正常。”鳳章君俯身撿起了其中的一隻,皺著眉頭正反查看。
他從未在雲蒼峰上見過如此破爛的鞋——盡管鞋麵似乎還是好的,可是鞋底卻早已經磨穿了,腳掌與腳跟都是大洞,餘下的鞋底浸著一層烏黑的血垢。
“厚生堂會為弟子發放衣裝鞋襪,有求必應。”為避免練朱弦誤以為雲蒼峰苛待弟子,他不得不如此解釋。
練朱弦則若有所思:“既然已經磨成這樣了,為什麼不用紙張來做鞋底?就算赤腳,恐怕也比趿著一雙破鞋要來得舒適。”
道理雖然如此,可一想起懷遠那瘋瘋癲癲的模樣,卻又似乎不難理解。
鳳章君將破鞋丟回書榻邊,卻又掃見書籍堆壘的縫隙之間隱約落著什麼東西。
他將書磚左右推開,隨著光線的抵達,那東西竟也明亮起來了。
“是珍珠。”練朱弦拈起來放在了掌心裏,“珠上有孔,應該是飾品的一部分……中原的男人喜歡珍珠?”
鳳章君抬頭:“更像女子的釵飾。”
當他回答的時候,練朱弦已經揮手將更多的書磚推開。書榻分崩離析,在顯露出的塵垢之中,散落著更多的珍珠,以及一支變黑的銀釵。
懷遠為何會有女子的首飾?答案就在銀釵的邊上。
“暗門。”
鳳章君抽出鳳闕劍,沿著地麵上一點受潮變形的縫隙楔入、撬動。
吱嘎一聲,一塊木板被撬起,顯露在眼前的是一條地道。
若是換做昨晚,練朱弦確信自己一定會輾轉難眠;倒也是“多虧了”白天的那次重創,損耗了不少體力與修為,此刻由不得他胡思亂想,眼皮它自己就耷拉了下來。
接著便是安穩又黑甜的一覺。
練朱弦素來機警淺眠,他原以為自己這一覺至多隻會睡上一兩個時辰,黃昏時分就能醒來。然而當他再度睜眼時,卻發現周遭已是一片昏黑。
內室裏一片寂靜,唯有地屏外的桌上亮著一星燭光。並不刺眼,反而溫厚地,像是一個守候多時的良人。
練朱弦試著動了動胳膊,體力大約恢複了大約八-九成,精神也隨之一振。他摸了摸腹部,傷口早就了無痕跡,可腸胃卻難得地抗議起來。
果然,再怎麼不食人間煙火,受傷之後還是會饑餓。
裏衣沾了血汙已經不能再穿,他直接披上外袍,翻身下床,想要出門去找找有沒什麼東西可供果腹。
才剛繞出屏風,他就看見燭台之下擺著個漂亮的螺鈿食盒。盒蓋半開著,裏頭放著幾樣精致的素點。
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練朱弦坐下來細細品嚐。中原的糕點不如五仙教的馥鬱濃烈,但是清淡似乎也有清淡的韻味。若有若無,含蓄雋永。
倒有點像是當年小華分給他們的那一小塊桂花糕。
練朱弦一口氣吃了四五塊糕點,又從乾坤囊裏取出個小匣子,將餘下的全都裝了進去。
解決完了腹中饑渴,人就變得從容起來。閑來無事,練朱弦決定去院子外麵走動走動,一則月色皎潔,可以找個開闊地點打坐調息,若是途中遇上鳳章君,還能聊上幾句。
思及至此,他便整整衣冠,出門穿過了漆黑寂靜的小院。卻沒料到才剛推開院門,迎麵就吹來了一陣陰風,冷得他一連打了幾個寒噤。
不對勁。
練朱弦立刻駐步在門簷下。他感覺自己正在被人注視著。
可四周明明空無一人。
雖然他還是頭一遭在雲蒼峰上遇見這種情況,但在南詔,這種狀況卻並不陌生。
是鬼。有鬼魂正盯著他。
雲蒼峰乃是名門清淨之地,正常情況下,山外的遊魂野鬼是不可能遊蕩進來的。
而這也就是說,此刻緊緊盯著練朱弦的這個鬼,多半是死在了雲蒼峰上——而且還剛死沒有多久。
莫非是他?
心念一動,練朱弦立刻轉身回到院子裏,從石桌上的茶盤裏隨手拿起了一個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