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邊杏兒偷著笑,外邊他無奈搖頭。
隻聽見她說:“允祥啊,很高,我夠不到的東西他會幫我取。他骨子裏其實是個害羞的人,但有一次當著府中眾人的麵拉著我的手走。我說笑話的時候不管好不好笑他都會笑。每次碰到難事兒的時候他一個人擔著,事後被我追問急了,他才撿著最不要緊的告訴我,輕描淡寫。”她眼裏含著淚,說得頭頭是道,“他不會吵架,我離家出走再回來,他氣急,說話大聲,可是怎麼聽怎麼像跟我解釋。我每次下棋都耍賴,他說‘就準你這次悔棋,沒下次了啊’,可下次該怎麼悔怎麼悔。”
杏兒嗬嗬笑了,“您啊……”
她笑著繼續回想,“他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幹起事兒來說一不二。哦,對了,他身上的味道很好聞,混著檀香幽幽的直跑到心裏去了,可他從來不知道,我也從來不告訴他。”她笑裏帶著絲狡黠,後又正經道,“我哭的時候他會給我抹眼淚兒,我從來沒下廚給他做過一次飯他也從不埋怨,我……”她聲音有點哽咽沒說下去,杏兒拿帕子擦了擦眼。她嗔了一句,“好好的你哭什麼?我還沒說完呢,我時常覺得活著真累,但他要是活著,我絕不死。”
允祥想到這兒的時候微張了口,眼裏含了淚,氤氳著眼珠,他還是麵帶微笑道:“我……想她……想得……不行,多想……見……她一眼。”
張嚴哭紅了眼,“爺,您再撐一會兒,真的來了。”他不知道,這句話一點不假。
充實飽滿的淚還是落下他清臒的臉,他笑著閉上了眼,“怕……是……天都……不成全……了。”嗓子裏咕噥了最後一下,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張嚴喊了幾聲,淚無聲地衝下來,衝下來。門外響起了一片悲愴的痛哭聲,喊“王爺、阿瑪”的都有,下一秒鍾她站在門外,仿佛知曉了什麼似的,欲哭無淚地問:“他呢?還在嗎?”
番外杏兒篇
杏兒望著熟睡中的弘曉,淚不免垂了下來,他去了,九阿哥去了,爺去了,格格也去了,為什麼偏剩她一個人?再看看弘曉,這孩子一直哭著要額娘,可哪裏還見得他的額娘?一場火早就追隨他的父親去了。
杏兒是知道她們家格格的心思的,從她回來看見爺去了,她就做好了死的打算,隻不過總想再為他做些什麼,才強撐著辦完了後事,挨過了七七。她把弘曉托付給她,她死活不受。她一下跪在地上說:“好杏兒,替我將他帶大,撫育他好好做人。”
她沒了脾氣,也跪在地上說:“主子放心。”不是有句古話說:士為知己者死。
杏兒很苦,剛生下來母親便去世了,六歲上算命先生說她有貴人之相,七歲那年他父親心思一動便將她賣進了馬爾漢府。貴人也得更接近富貴的地方不是?於是,她認識了她們家格格,若不是因為跟著她,她怎會有一段感情?她怎會有幾十年舒舒服服的日子?她又怎會成了……怡王妃?她苦笑,原來這就是貴人相。
她以前也做過夢,有過不切實際的幻想。她天真以為貴人之相就是嫁給他,一個永遠都不能實現的夢。他總是那樣,很近又很遠,若即若離,前一秒還溫言軟語,後一秒就形同陌路。杏兒想哭,他究竟是個什麼心思,哪有這樣捉摸不透的人?
她給他包紮傷口,他說:“辛苦姑娘了。”這口氣太像她們家格格,於是杏兒對這個人都有了好感,身份高貴的皇子竟對一個命若草芥的丫頭說“辛苦”,盡管格格說她不要總拿自己的身份說事兒,隻要是人都該得到尊重,也有權利追求自己的感情。她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她家格格眨眨眼笑了,“杏兒,我支持你。”
她猛地紅了臉,“您別亂說,什麼什麼啊。”
她卻彎著眼笑了,“找個如意郎君啊。”
杏兒想起她那年的模樣,紅了眼。
那時候多好啊,塞外的天那麼藍,塞外的草那麼綠,她像隻歡快的小鳥,自由自在。什麼都不想,無憂無慮。可他卻在她包紮傷口的時候握住了她的手,從此攪亂了一池春水。
他不似十阿哥那樣明目張膽地看她,無意中撇來的一眼也讓她心跳不已,她紅著臉低頭,他笑得嘲弄,九阿哥旁邊說一句:“八哥,您這打什麼啞謎呐?”
十阿哥卻道:“這丫頭我要定了,怎麼看怎麼好。”
他叫她出去,牽著她的手在林子裏走,她掙脫,他再握住,如此三五次,他笑,“你在別扭什麼?”
她望著他的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您不是因為喜歡我才牽我的手。”
八阿哥一愣怔,鬆了手,前後腳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笑笑又牽起了她的手,“我現在開始喜歡了。”
杏兒想,這便是皇子吧,給的感情也這樣不認真。
杏兒想逃,“我家格格來了。”
他拉住她,“晚上再來這兒。”
她不答急著跑,他一把拉住她,親了下她額頭。
杏兒愣在當場,他摸著她紅彤彤像蘋果般的臉,笑道:“你家格格就在你眼前了。”
杏兒反應過來,低著頭趕緊就跑了。他們家格格審視看著她魂不守舍的模樣,笑啊笑,沒完沒了。
回了京,便不似在草原上那樣自由,她極少再見著他的人,本來也沒有交集。可十阿哥卻遣人來找她,讓她進府做妾。她心裏著急,又不敢告訴格格,心想他們天天在一起,難道他不知道,他也願意?十阿哥催得緊,格格卻跟爺吵了架,杏兒被逼得沒辦法,她是她家格格,是她最親的人啊,她不依靠她難道去依靠一個靠不住的男人嗎?她聽完皺著眉說:“杏兒別哭,咱們想想法子。”
驕傲如他們家格格,放下架子去找了爺,可是回來卻懨懨的,“他正忙,庶福晉有喜了。咱們還是想其他的轍吧,別擔心,我不會讓你嫁他的。”
杏兒沒敢當著她的麵兒哭,可背後卻替他們格格委屈得不行:皇子怎麼都這麼薄幸,跟格格吵著架還能讓庶福晉懷了孩子?至於對他,根本就不指望。
夫人病了,她隨格格回了家,格格難受又內疚地問:“杏兒,你喜歡爺嗎?”她急忙否認。
格格道:“我實在沒法子。我寧願你嫁他也不願你離開我。”
杏兒看著往昔的院落,想起格格無助的樣子,心想這才是自己的家呢。十四歲隨格格嫁到那邊,怎麼著都覺得那邊人情炎涼。
回了這邊十阿哥也不放手,一天急似一天,她知道十阿哥還能派人催已是極限,否則直接讓他進府她又能怎麼樣?可意外地催了沒幾天就沒了動靜,她先時還惴惴不安,唯恐另有更大的磨難,可後來真的就消停了。再後來回了府,再後來格格跟爺和好,她看著格格幸福的樣子,也放下了自己對爺的埋怨。格格喜歡她也喜歡。
有一天說好了要一同出府,格格看她的耳環戴久了,心心念念要給她換。可還沒出去,家裏又有了事。
格格抱歉地看著她,“杏兒,你自己出去買行嗎?”
她笑著點頭,行。格格把銀票塞在她手裏,朝遠處的爺努了努嘴,小聲跟她說悄悄話:“買貴的,不用省著,都是他的錢,使勁兒給他造。”
她“撲哧”一聲笑了,上次的氣還沒消幹淨呢。
自己走走停停,也不知道什麼樣的好,先將府裏要置辦的東西買好了,然後才想起來要買自己的,進了玉器店,都太貴了,她轉身又走了出去。沒走幾步,卻看見很久未見的他們,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她趕忙行禮,十四阿哥先走過來免了禮數,圍著她嘖嘖歎氣笑嘻嘻問了句:“你主子呢?”
她笑得尷尬,“在府裏。”
“她最近忙什麼呢?”十四再問。
“回十四爺的話,主子天天都很忙,可究竟忙什麼連她自己也說不上。”
十四阿哥笑得前仰後合,十阿哥不屑哼了一聲,九阿哥倒是認真在聽著她的話。
那個人,她沒敢看。
十阿哥走到她身邊,盯了半晌,皺著眉頭陰沉個臉,杏兒嚇得低了頭,“老十。”九阿哥喊了一聲便帶著他與十四阿哥走了。
隻剩下他與她,他輕輕開口:“你成日忙什麼?”
“不忙什麼。”
他調侃道:“可我怎麼覺得看起來你比我還忙?”
“奴婢不敢。”
他又說:“那怎麼不去找我?”
杏兒愣住,找他?
八阿哥笑,“幫了你這麼大的忙你怎麼連聲謝也沒有?”
十阿哥的事?那確實該謝謝他,“謝謝您。”
“你出來做什麼的?”他走近她問了句。
“買耳墜兒。”她小聲說。
八阿哥道:“你隨我來。”說完便走,她也轉身跟在他身後,才發現他帶她去了玉器鋪子。老板上來招呼,他點了點頭就拉著她進去找,最後看上極簡單的一件,水滴樣的玉,純淨得很。
他道:“把以前的摘了吧。”
杏兒看著他沒有動作,他直接自己上手,摘了舊的換了新的,他道:“別摘了,配你正好。”
杏兒微蹙著眉頭看著他,到底是個什麼心思?以後又想怎麼辦?他也靜靜看著她。她低頭,“奴婢謝八阿哥,沒什麼事兒奴婢就告退了。”
等了半天沒聲兒,她納悶抬頭,他正好低頭,於是他吻住了她,她雙手推他,“別人的鋪子。”
他伸手將她拉得更近,“我的。”
她生疏,他卻很熟練,兩人好不容易分了開,杏兒兀自喘著氣,還回不過神來。他笑嘻嘻撫著她的脖子,拇指扶著她的臉道:“以後來府裏找我。”
回了府,格格左看右看,讚賞了半天,“真好看,我也想要。”若是別的她一定全給她,可這個卻不行。
格格看她為難的樣子輕輕笑了,“我逗你玩兒的。”
杏兒想格格肯定察覺到了什麼,否則不會笑得那麼曖昧。
太子犯了事,所有出行的阿哥都被監禁起來,格格著急她也著急,好不容易有了信兒,爺被關了,其他阿哥們都放了回府,他並無大事。可格格卻急得不行,庶福晉要生產,家中人心惶惶,格格的心累得不行,換了自己,杏兒想肯定撐不住了。
家裏的小廝喊她:“姑娘,外麵有人找。”
“誰啊?”
“您去看看就曉得了。”
她出去卻看見一輛馬車,打起轎簾,是八阿哥。
他有些慍怒,“你果真是忙,忙得要我來見你。我出了事兒,你竟跟沒事人一樣。”
杏兒忙道:“不是,我……”
八阿哥一下捏住了她的臉,“我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你記好了。”
他突然發火,杏兒有些驚慌失措,後來垂下了臉,“我隻是不知道該怎樣跟角門的小廝說,我是你的什麼人。說不出來便進不去。”
委屈的淚在眼眶裏打著轉,他鬆了手上的力道,心想是力氣大了些,臉上都留下印兒了,溫言道:“你隨我進府吧。”
杏兒的淚掉了出來,她知道八福晉的性子,這許多年來貴族格格都進不去何況她一個丫頭,隻不過讓他為難罷了。
她抬起臉來,堅定地說:“我不願。”
如果他不那麼驕傲,如果她不那麼自卑,也許懸殊的身份並不成其為主要問題,可偏偏因為性格的原因造成了誤會,這事兒就不那麼好辦了。
九阿哥外麵敲了兩下,“八哥,你們說完了嗎?”
他鬆了她,徹底是放了手,杏兒扭頭擦了淚,下車。
“把你主子叫來,我有幾句話想跟她說。”九阿哥抓著她肩膀道。
杏兒看著他,也許自己難過的原因,突然覺得九阿哥也可憐起來,她知道格格是什麼樣的人,九阿哥不過是白費心思罷了。
一晚上發生了許多事,格格難受杏兒也難受,給她擦著藥的空當格格問:“杏兒喜歡的人是八阿哥吧?”
她失手打碎了藥瓶,歎著氣去取新的,其實她一點也不想讓格格知道,因為沒準格格會覺得她一個小丫頭高攀皇子,太是虛榮。盡管她知道格格不會這麼想她,可她還是不願,因為世人都會這麼想。
“你們還在一起嗎?”
“不了。”誰知道說出這句話來該有多艱難。
杏兒又恢複了以前的生活,自那之後眼裏心裏腦子裏全剩他們家格格一個人。摸起耳墜兒的時候心裏難受,先前還哭上幾場,後來就漸漸學會笑了。
她知道康熙越來越不喜歡這個兒子,因為他是威脅他皇位最直接的一個。被他父親罵了、被他父親關了,在朝堂中當著文武百官丟盡了顏麵。她想他心裏一定很苦,也開始牽掛他該怎麼生活。
他母親去世了。在被罵為“辛者庫賤婦”之後。杏兒覺得也像戳到了自己的疼處,出身低微便被如此糟踐,連曾經的夫妻情分也不顧。終是沒拗過自己的心,她便去了八爺府,小廝依然問她:“你是誰?有拜帖嗎?”看她不答應直接道,“我們爺不見客。”
杏兒來時的勇氣全沒了,轉身要走,卻被人拉著手腕拖了進去。
“你來做什麼?”他斜睨她。
“我……我……”我了半天也沒說出個緣由來,他緊盯著她捏在她肩膀上的手仿佛要嵌進肉裏。
“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我?沒有就別再來招我,有就別再別扭著勁兒。”
杏兒忽然哭著抱住了他,替他難過起來,死了娘的時候她還小,不明白究竟代表了什麼意思可還是哭得傷心。大了之後,曉得了代表什麼,卻不能再像小的時候那樣哭,不為什麼,就是這個樣子。
他等她哭完了,很是憐惜地看著她,問:“進不進府?”
如今他已經失了勢,康熙不會同意他娶個身份低微的漢人,八福晉肯定更不同意,如果連她娘家人都不再支持他,那他以後可怎麼辦?她道:“我配不上您。”
八阿哥不再強求,他比誰都明白這利害關係,看著眼前比他理智的女子,一把將她抱在懷裏狠狠親她。
真的結束了。
她陪格格在憫忠寺待著,她喜歡弘[日兄],因為是她親手接生的孩子,所以他也是自己的兒子。春天海棠開得正盛,他來遊玩觀賞,陪同的當然還有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格格生氣,因為他們的操作爺才在府中變相軟禁。他依舊還是老樣子,年紀長了風度更盛。他呆呆看在杏兒臉上,後來又停在她耳朵上,杏兒知道那墜兒還在,自己一直戴著。心裏卻漸漸淌起了血,疼。終還是他們家格格最維護她,扯著她的手便走,她突然覺得格格若是他就好了,這樣她就不用愛得這麼辛苦。若他能是格格也太好了,她便能名正言順待在他身邊過一輩子。
“杏兒,你沒事吧?”格格看著她難受的樣兒皺著眉頭快哭了,她不說話,隻是想,為什麼隻有女子才最了解女子的心?
幾天後,九阿哥過來找格格。杏兒從出西齋退了出來,不期然遇上了八阿哥,他不說話隻是緊緊盯著她,她也不再低頭而是追著他的目光。後來,兩人進了大雄寶殿,虔誠跪在墊子上像完成一個儀式。她一直閉著眼,跪直了身子雙手合十。後來睜了眼,轉頭他一直盯著她,眼睛慈善而溫柔,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她笑道:“別鬧,這是寺院。您虔誠一點。”偏過頭去閉了眼淚刷刷地往下掉。
“我這輩子再也不拜佛。”杏兒對自己講。
新君即了位,他徹底沒了機會,可仍舊是不死心的。杏兒想,這皇位對皇子而言還真是難逃的劫,誰想屈居誰的下頭啊?你有才難道我沒有?憑什麼你能坐我不能?
爺成了親王,主子卻成了寡人,男人的心思猜也猜不到,一個諱莫如深,冷漠又不常在家,一個再也不見臉上的笑。孩子一個個離去,包括她最愛的弘[日兄]。
“走了兩年再回來,對這故事本來就是狗尾續貂,”主子笑著說,“可我就是吃了回頭草。”
杏兒看她哭哭不出來笑笑不出來的樣子,心裏像被刀割了,日子還過得下去嗎?
夫人的喪禮,因著怡親王門大戶大的關係,來了許多人,他也來了。廉親王?好似正是被雍正罵得最集中整得最慘的時候,得空,她送他,一同走在府中的夾道上,他笑,“這些年過得好嗎?”
她答:“什麼叫好?怎麼過都是過,熟識的人一個接一個地走,能活著實已是不錯。”
他莞爾,“說得真對。”
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候,他從夾道向西出府,她從夾道向東進府。轉身的時候她意外地說起自己的心事:“我喜歡你的。”他眼也不眨。
“我知道。”相視而笑,轉身各奔前路。
他死了,她關在屋裏哭了一天,第二天沒事人似的依舊忙碌。他們家格格擔心看著她,她說得輕鬆:“我不像您,我一直活得懦弱。”
格格將她擁在懷裏輕輕拍著她,“杏兒不哭。”
她哭得更凶,“又不是小孩子,您幹嗎這樣?”
自始至終也沒讓她看見自己的臉。
番外素慎篇(一)
我愛上他就一瞬間,可誰又知道他恨上我也是一瞬間的事。我機關算盡,卻發現到頭來隻不過是一個人的戰場,那個女人從頭到尾根本不屑於跟我鬥。我百般陷害她,讓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分離,可結果呢?
她對我說:“本來生活在這樣的大家中已經夠疲累的了,女人何苦再為難女人呢?素慎,你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我現在回想起來突然間就悲傷難耐,最後隻能非常不甘心地承認這世上最珍惜我的似乎是她而不是他。
在她離開的兩年裏,他更加不愛說話,交輝園完全成了他的家,府中再也見不到他的人。我費盡心思取得操持這個家的權力,一如我無數次在阿瑪府中幻想的那樣,真正到手才稍稍明白以前的她是怎樣的心力交瘁,在那段風雨如晦的日子裏。
張嚴依舊跟在他左右,見了我像見了仇人,一口一個“側福晉”故意叫給我聽,我知道他為了什麼這樣,從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她已經完完全全放棄了這個家,她輸了,與我又有什麼幹係?隻不過是個奴才有什麼好趾高氣揚的,這都是她慣出來的毛病,看我以後一點點給改過來。我拿著主子的架子問他:“爺在哪兒?”他低了頭根本不回我的話,我懶得跟他浪費時間,推開書房的門就進了去。
他站在書桌前,桌上放著的是一張字還有一片紅葉,我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這東西有什麼特別意義。
我輕輕喚他:“爺……”陰沉著臉的他依舊對我熟視無睹。我氣惱地盯著他聲嘶力竭地跟他吼:“那個女人有什麼好的?即使她背叛了您,跟別的男人在一起您依舊放不下她?”
他眼裏寒氣逼人,說出的話語更像利劍般狠狠擊中了我,“沒什麼不可以的,我早晚會找到她,隻要我還喜歡她,她就是我的,誰也搶不走!誰也管不了!你給我出去!”
得到了這樣的答複,我已經再也哭不出來,再也嫉妒不了她,徒留淒然笑臉,隻能羨慕她。
我這一生,極為荒唐,寥寥幾筆就可以說得清楚。我阿瑪有一妻三妾,大夫人是滿洲望族女子,身份尊貴,可惜身材臃腫,性子暴烈,時不時地要找小老婆的麻煩。二夫人也是滿族女子,小家碧玉,心地陰狠,卻生性蠢笨。三夫人即是我母親,是漢人的世家閨秀,長相鮮妍美麗,溫柔靜默。她很聰明,學過詩書,精通棋畫,很懂禮儀,但就是太完美了,性格又軟弱,所以經常被其他幾位夫人挑刺,說她是狐狸精。四夫人出身不好,雖是清官,可一入煙花之地,便再也洗不清自己的聲譽了。可她卻是阿瑪最喜歡的女子,因為她最會討男人喜歡,也最有心計。
我從小在母親的淚水中長大,聽慣了別人的冷言冷語,惡意辱罵,所以我不想再像她一樣軟弱無能被人輕賤,於是我跟四夫人走得最近。母親給了我出眾的容貌合宜的舉止,四夫人教會我琴藝和心機。
我開始討好大夫人,籠絡二夫人,設計四夫人。母親經常擔憂地看著我,時時阻勸:“慎兒,你這樣子娘一點都不喜歡。”
我冷冷回擊:“您若是他的嫡夫人,我也不用活得這樣辛苦,您若是有一點心計,我就不會受到傷害,我變成這樣,歸根結底到底是誰害的?”
她美麗的眼睛裏湧淌出的淚水讓我不忍心再看她,於是倔強轉身而去。
沒有人保護,就隻能自己保護自己。
初初見他那一年,我八歲。他已是十八歲的少年,溫文爾雅又不失神采飛揚,我躲在人群後看著他隨浩蕩南巡的隊伍從眼前穿過,高馬上的他麵貌俊朗,青藍色的袍角飛揚,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溫和的眸子裏全是慈善的味道。他像神仙一樣高高在上。從身邊圍觀眾人的口裏才知道了他是得當今聖眷隆重的十三阿哥,文采斐然精於騎射。
我十歲,他大婚,迎娶嫡福晉入門,排場奢華之至,誰讓對方是尚書家的女兒呢?我生了病,臥床不起,母親不明白我為什麼蹊蹺得病以致如此嚴重?我也不明白,當時的我為什麼就對個還沒有交談過的人有著如此深刻的感情。現在想想,應該是他溫暖和煦的笑讓我怦然心動。再沒有什麼感情比得上一個年少的女孩子的戀戀情懷,因為她用整個的身心來愛一個男人。
阿瑪的官越做越大,我一直期盼他再升職,哪怕貪贓枉法也行。隻有做到了三品以上,我才能入宮選秀見到他。十三歲,我入了宮,如願待在德妃娘娘身邊,可他已經不常過來,經常聽見一同當值的宮人談論起他待下人是如何好,他是怎樣的優秀,他的嫡福晉是怎樣的美人,怎樣的聰慧和善不拘小節,他與他的福晉又是怎樣的如膠似漆,舉案齊眉。我十分不客氣地打斷了她們的談話,用異常傲慢的壞態度。
臘月二十五他同他的福晉一起進宮過年,他們一直神色鬱鬱的,看著這樣貌合神離的兩人,我莫名地興奮,他們感情不好。年三十晚上,我打聽了一路才在禦花園中找到他,臉色陰沉難看,愁眉不展,我拿著梅花輕輕向他靠近,心仿佛要跳出來,給他請安行禮,他依舊暖暖微笑,剛剛開始交談,他明顯心不在焉,還沒有說上兩句話卻突然聽見樹枝被踩斷的聲音,他猛然轉頭隻看見大紅的氅衣一角,已經越跑越遠,他臉色煞白拔腿追了過去,留下我一個人形單影隻。於是我告訴自己,我恨那個女人,那個毀壞了我第一次憧憬的女人。後來知道那是他的嫡福晉,我所有的喜悅碎了一地,他們不是感情不好,而是感情太好。